雍正三年,七月初十,暮色四合。
福海边上的风还带着白日的余燥,却已添了几分凉意,吹得岸边的垂柳枝条簌簌作响,将方才的人声鼎沸都揉碎在渐浓的夜色里。
“快!快抬着小主往镂月开云殿去!”双喜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青筋暴起,正指挥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用明黄色的软轿抬着昏迷不醒的淳贵人。
软轿上铺着厚厚的锦垫,淳贵人浑身湿透,月白色的常服紧紧贴在身上,原本绾好的发髻散了大半,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小腹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湿透的衣料下依旧清晰,只是那张往日里娇憨带笑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唇瓣泛着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佩芷的尸体被两个小太监用草席裹着,跟在软轿后头,草席的缝隙里,能看到她同样湿透的青绿色宫装,衣角还滴着水,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方才眼尖发现湖中有第二人的小太监双喜,此刻正缩在人群末尾,脸色惨白,双手还在微微发颤,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小主可千万别出事……”
“佩芷姑娘也真是可怜……”
一行人脚步匆匆,宫灯在夜色中摇曳,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前方的路,却驱不散周遭的沉寂。
路过的宫人们见是淳贵人的仪仗,纷纷敛声屏气,跪在路边行礼,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只从眼角余光瞥见软轿上昏迷的身影,心中皆是一惊——淳贵人怀着龙种,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闹着玩的。
“都给咱家快点!耽误了小主的救治,仔细你们的皮!”
双喜回头呵斥了一声,声音因着急而变得尖利。
他是淳贵人宫里的太监,跟着小主这些日子,深知皇上对这等年轻贵人的疼惜,更晓得腹中龙嗣的金贵。
今日这事若是办不好,别说他这个掌事太监当不成,恐怕整个镂月开云殿的宫人都要跟着遭殃。
小太监们不敢怠慢,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软轿颠簸着,淳贵人的身子微微晃动,嘴角似乎溢出了一丝水渍,不知是湖水还是口水。
佩芷的草席也随着脚步晃动,偶尔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这紧张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瘆人。
就在一行人渐渐远去,福海边上只剩下几个收拾残局的小太监时,夜色已然完全笼罩下来。
岸边的月洞门隐在树影里,像一张黑洞洞的嘴,吞噬着最后的微光。
湖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透着几分诡异。
一个黑影从柳树后头闪身出来,身形佝偻,动作极快,像是早就潜伏在一旁。
他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晕,在方才淳贵人落水的岸边摸索着,手指划过湿滑的石子和水草,眼神锐利如鹰。
不多时,他的手顿了一下,从一堆乱石缝隙里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一个“周”字,边缘还镶着一圈细铜,正是华妃宫里掌事太监周宁海的腰牌——想来是方才混乱中,周宁海跟着华妃匆匆离去时不慎掉落的。
黑影拿起木牌,在手里掂了掂,又迅速塞进怀里,然后警惕地环顾了四周。
岸边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冷笑一声,转身便消失在月洞门后的黑暗里,只留下满湖的夜色,愈发浓稠,仿佛能将人吞噬。
与此同时,镂月开云殿内已是灯火通明。
此刻殿内殿外都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殿内的暖阁里,早已铺好了干净的明黄色锦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为淳贵人擦拭身体,更换干爽的衣物。
稳婆张嬷嬷守在一旁,眉头紧锁,时不时探一下淳贵人的鼻息,脸上满是焦灼。
“怎么样了?小主气息还稳吗?”汀兰站在一旁,急得眼泪直掉,手里捧着干净的帕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是淳贵人宫里的二等宫女,平日里虽不如佩芷得宠,却也是真心敬重这位性子单纯的小主。
今日跟着出来放风筝,没成想竟出了这般天大的事,佩芷姑娘没了,小主又昏迷不醒,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气息太弱了,落水又受了惊,腹中还有龙嗣,这情况凶险得很。太医怎么还不诊治?”
这话刚落,就见太医院院判李太医领着两个徒弟,提着药箱匆匆走了进来。
李太医年近六旬,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是太医院里最擅长妇科与儿科的太医,也是皇上特意派来照看淳贵人胎像的。
他刚一进暖阁,便对着淳贵人的软榻行了个礼,口中道:“臣李星,参见淳贵人。”虽知淳贵人昏迷不醒,却依旧恪守着宫廷礼仪,不敢有半分逾矩。
汀兰见李太医还在行礼,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道:“李太医!求您快救救小主吧!”
“小主已经昏迷半个时辰了,气息越来越弱,您再耽搁下去,恐怕……”
她说着,便要磕头,被一旁的宫女连忙拉住。
李太医连忙扶起她,沉声道:“姑娘快起来,诊治之事,臣自然晓得轻重。”
“只是宫廷规矩,诊治嫔妃需得有旨意,或是征得皇后娘娘同意,臣虽是皇上钦点的御医,却也不敢贸然行事。”
他这话并非迂腐,而是深知后宫规矩森严,淳贵人身份特殊,若是未经许可便擅自诊治,万一有个闪失,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旨意?皇后娘娘?”汀兰急得直跺脚,“现在去请旨意、禀皇后,一来一回要多少时间?”
“小主哪里等得起啊!李太医,您就发发慈悲,救救小主和腹中的龙嗣吧!”
“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一力承担,绝不连累您!”
“放肆!”李太医的大徒弟王太医厉声呵斥道,“后宫之中,岂有你一个小小宫女说了算的道理?”
“李太医行事自有章法,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汀兰被呵斥得一哆嗦,却依旧不肯放弃,含泪望着李太医:“李太医,小主是个好人,腹中的龙嗣更是皇上的血脉,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暖阁里的气氛一时僵持下来,宫女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张嬷嬷也急得团团转,却也晓得李太医的顾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口谕——淳贵人落水昏迷,着李太医即刻诊治,不必拘泥于常礼,务必保住贵人与龙嗣平安,如有差池,唯你是问!”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连忙跪地接旨:“臣(奴婢)遵旨!”
传旨的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他快步走进暖阁,对着李太医道:“李太医,皇上还在勤政殿等着消息,您可得尽心竭力啊。”
“臣遵旨,定当万死不辞!”李太医心中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连忙打开药箱,取出脉枕和银针,走到淳贵人床边。
他示意宫女将淳贵人的手腕放在脉枕上,然后伸出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苏培盛也屏住了呼吸,神色凝重。
李太医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按压着,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起,片刻后,他睁开眼,沉声道:“贵人脉象细弱,气息奄奄,乃是溺水闭气,兼受惊吓,动了胎气。”
“好在救治还算及时,龙嗣暂时无碍,只是贵人自身凶险,需得立刻施针开窍,再辅以汤药,方能保住性命。”
“那就快施针啊!”苏培盛连忙道。
李太医点了点头,示意徒弟递过银针。
他手持银针,凝神静气,在淳贵人的人中、合谷、涌泉等穴位上一一刺入,动作精准而沉稳,每一次下针都恰到好处。
银针入体,淳贵人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溢出了一口湖水,气息似乎顺畅了些许。
“再去准备温水,给贵人灌下这颗凝神丹。”李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递给身旁的宫女。
宫女连忙接过,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到淳贵人嘴边。
淳贵人的喉咙动了动,竟真的咽了下去。
“接下来,臣需开一副安胎开窍的汤药,需用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各三钱,人参五钱,白术四钱,茯苓三钱……”
“用水煎服,温饮三次。”李太医一边说着,一边让徒弟记录下来,“这药需得快煎,半个时辰内务必煎好送来。”
“奴婢这就去吩咐御膳房!”汀兰连忙起身,擦干眼泪,快步走出暖阁。
苏培盛看着李太医有条不紊地诊治,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问道:“李太医,依你之见,淳贵人何时能醒过来?”
“不好说。”李太医摇了摇头,“贵人受了惊吓,又溺水闭气,心神受损严重。”
“若是今夜能醒过来,便无大碍;若是明日午时之前还未苏醒,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培盛脸色一沉,道:“李太医,皇上说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小主和龙嗣,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臣明白。”李太医躬身道,“臣会守在这儿,随时观察贵人的情况,一旦有任何变故,立刻处置。”
殿外的夜色越来越深,镂月开云殿内的灯火却依旧明亮。
宫女们端着汤药匆匆赶来,小心翼翼地喂淳贵人服下。
李太医坐在床边,时不时为她诊脉,调整银针的位置。
苏培盛则站在一旁,时不时派人去给皇上回话,神色始终紧绷着。
暖阁外,几个宫女正悄悄议论着。“佩芷姑娘真是可怜,跟着小主这么久,忠心耿耿,却落得这般下场。”一个宫女低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今日放风筝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落水了?”
另一个宫女疑惑道,“而且那湖边平日里都有侍卫巡逻,今日怎么偏偏没人?”
“嘘!”旁边的宫女连忙打断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听见,掉了脑袋!”
“今日之事蹊跷得很,咱们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
几人连忙闭了嘴,不敢再议论,只是脸上都带着几分不安。
她们都知道,淳贵人落水绝非意外,佩芷的死也透着诡异,只是在这深宫里,有些事注定只能烂在肚子里,谁敢多问一句?
而此刻的福海边上,那枚被黑影捡走的腰牌,正躺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马车行驶在圆明园的宫道上,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车内的黑影掀开帘子一角,望着窗外飞逝的宫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周宁海的腰牌,华妃的秘谋,淳贵人的落水,佩芷的死,这一切串联起来,便是一张巨大的网,而这张网,才刚刚开始收紧。
镂月开云殿内,淳贵人依旧昏迷不醒,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李太医依旧守在床边,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指尖搭在淳贵人腕上,神色凝重得像压了块铅。
旁边的王太医捧着脉案,大气不敢出,殿内只听得见药炉里“咕嘟”的煎药声,混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格外沉郁。
殿外的梆子声“咚——咚——咚”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
夜色像泼翻的浓墨,将整个圆明园浸得透湿,后宫的这场风波,才刚扯开个血腥的口子。
碧桐书院里,甄嬛披着件石青夹纱披风,立在窗前望着勤政殿的方向。
浣碧端来碗参汤,轻声道:“小主,皇上那边还是没动静。”
“李太医刚让人来报,说淳贵人气息虽稳了,可胎像……怕是保不住了。”
甄嬛接过参汤,却没喝,指尖冰凉:“皇上没来,原也在意料之中。”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淳贵人虽得些恩宠,终究比不得有子嗣傍身的妃嫔,且这后宫里,阿哥格格本就不少,皇上纵是惋惜,也不会太过挂怀。”
更要紧的是,这事来得蹊跷。皇上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其中有诈?
他迟迟不露面,未尝没有借这桩事布局的意思——且看谁会跳出来,谁又会藏在暗处,正好借着查案,清理些后宫的积弊,敲打些不安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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