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七月初十,暑气渐消,圆明园里的荷风带着几分清润,拂过朱红宫墙与琉璃瓦当,留下满院草木的幽芬。
淳贵人方佳氏的寝殿镂月开云殿内,午膳刚撤,青瓷碗碟被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敛入食盒,动作间连锦缎裙摆摩擦的声响都压得极低。
淳贵人斜倚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贵妃榻上,小腹已微微隆起,虽才四个月身孕,却已显露出几分孕中女子的柔缓。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绣折枝玉兰花的常服,外罩浅碧色纱褂,乌发松松挽了个小髻,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衬得那张圆圆的脸蛋愈发娇憨。
“小主,歇了这半刻钟,要不要挪步到外头透透气?”
贴身大宫女佩芷捧着一盏冰镇的杏仁酪上前,声音柔得像棉絮。
她是打小跟着淳贵人的,深知这位小主虽是满蒙军旗出身,性子却带着几分未脱的孩子气,偏生入了宫怀了龙种,既得皇上疼惜,又需格外谨慎。
淳贵人抿了口杏仁酪,清甜的滋味漫过舌尖,连日来因禁足般的安胎日子积下的郁气散了些。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日头虽亮,却被云层遮了几分,檐下悬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作响,竟是难得的舒爽天气。
“佩芷,你瞧这风,倒是正好。”
她眼睛一亮,拍了拍膝头,“前儿皇上赏的那只沙燕风筝,还在库房里搁着呢,今日这般好风,不放可惜了。”
佩芷闻言,眉头微蹙,连忙劝道:“小主,您是双身子的人,放风筝要跑要动的,万一闪着腰可怎么好?”
“皇上特意嘱咐过,让您静养呢。”
“怕什么?”淳贵人摆了摆手,孩子气地嘟起嘴,“我不跑便是了,让小太监们去放,我就坐在一旁看着。”
“再说了,太医也说,多看看开阔景致,对腹中孩儿也好。”
她拉着佩芷的手轻轻摇晃,语气带着几分撒娇,“好姐姐,你就依我这一回,左右有你和双喜跟着,还能出什么岔子?”
佩芷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又想着这几日小主确实闷得慌,便点头应了:“那小主可千万不能大意,奴婢这就去让小太监们取风筝来。”
“再吩咐人在福海边上铺好毡子,您只能坐着瞧,不许动弹。”
“晓得了晓得了。”淳贵人笑得眉眼弯弯,连忙催着佩芷去安排。
不多时,双喜领着两个小太监捧着风筝过来了。
那风筝是上好的素色绢面,绣着展翅的沙燕,翅尖缀着细小的银铃,骨架是精选的竹篾,透着几分精致。
一行人簇拥着淳贵人往福海走去,路上遇见几位低阶嫔妃,淳贵人虽年轻,却也记得宫中规矩,微微颔首示意,口中道着“李答应安”“张常在好”,举止得体,不失贵人身份。
福海边上,清风拂面,带着湖水的湿润气息。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的亭台楼阁倒映在水中,宛若仙境。
小太监们选了块开阔的平地,铺好厚厚的毡子,扶着淳贵人坐下。
双喜接过风筝,递给身旁的小太监:“仔细着点,别摔着风筝,也别扰了小主。”
“奴才晓得。”小太监应着,拿起线轴,另一个小太监举着风筝跑了几步,顺着风势一松手,沙燕风筝便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
风势正好,风筝越飞越高,银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淳贵人拍手叫好。“再高些!再高些!”
她扬着下巴,望着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风筝,眼中满是向往,连日来因后宫琐事积攒的郁气,仿佛都随着风筝飞上了云端,散得无影无踪。
“小主您瞧,风筝都快飞到云里去了。”佩芷站在一旁,替她拢了拢纱褂的领口,“风大,仔细着凉。”
淳贵人点点头,目光却离不开那只风筝。
她想着,自己若是这风筝便好了,能挣脱宫墙的束缚,飞到天南海北去,不必每日对着这些规矩礼仪,不必时时提防他人算计。
腹中的孩儿轻轻踢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又觉得这般安稳的日子,其实也挺好。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疾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风筝线猛地绷紧,小太监一时没握住,线轴脱手而出,风筝像断了线一般,朝着福海岸边的方向坠去。“哎呀!”
淳贵人惊呼一声,猛地站起身,“我的风筝!”
“小主别动!”佩芷连忙扶住她,“奴才这就去捡回来。”
“不行不行,我得自己去看。”淳贵人性子急,此刻正兴头上,哪里肯等?
她挣脱佩芷的手,拔腿就往风筝坠落的方向跑去。
“小主!”佩芷放心不下,连忙跟上,双喜和几个小太监也紧随其后。
风势越来越大,吹得宫人们的裙摆猎猎作响,发髻上的珠钗也摇晃不定。
那只沙燕风筝坠落在岸边的一片柳树下,被几根横生的枝桠挡住,才算没落入水中。
淳贵人心中一喜,脚下跑得更快了,穿过一道雕花月洞门,便瞧见了那只躺在草丛中的风筝。
“可算着了。”她喘了口气,正欲弯腰去捡,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柳树荫下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那声音娇媚中带着几分凌厉,不是华妃娘娘是谁?
淳贵人的心猛地一沉。
华妃年氏,乃是当朝大将军年羹尧的妹妹,深得皇上宠爱,在后宫中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后。
她性子骄纵,手段狠辣,宫中嫔妃多有畏惧。此刻日头尚早,华妃怎么会在此处?
她虽孩子气,却也深知后宫险恶,当即屏住呼吸,反手捂住身后追来的佩芷的嘴,示意她噤声。
佩芷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点了点头,二人悄悄躲在月洞门后的假山石旁,凝神细听。
只听华妃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却掩不住得意:“这事儿办得还算利落,江南那几个缺,都按咱们说的价码填了?”
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连忙应道:“回娘娘的话,都妥当了。”
“苏州知府的位置,给了盐商张家的公子,银子已经如数送到年府库房了,还有湖广道的监察御史,是山西的王老爷托人求来的,给了足足三万两白银呢。”
这宫女是华妃的贴身宫女颂芝,平日里跟着华妃,也沾染了几分气焰。
华妃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不屑:“三万两?王老爷倒是舍得。”
“不过也值了,湖广道那地方,油水足得很,不出一年,这点银子就能翻倍赚回来。”
“娘娘英明。”颂芝奉承道,“还是年大将军运筹帷幄,才能打通这么多门路,不然哪有这般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是自然。”华妃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几分炫耀,“我兄长手握重兵,朝中多少官员都要看咱们年家的脸色?”
“卖几个官职算什么?只要银子到位,就算是想谋个军机章京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淳贵人躲在假山后,听得浑身冰凉。
买官卖官?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年氏一族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借着年羹尧的权势,公然践踏国法,搜刮民脂民膏。
她虽入宫不久,却也晓得朝廷的规矩,雍正爷最是痛恨贪腐,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娘娘,”颂芝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担忧,“近日听闻御史台那边有些动静,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华妃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查?谁敢查?”
“御史台的御史,半数都是我兄长举荐的,他们吃着咱们年家的饭,还敢咬咱们?”
“再说了,就算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皇上如今正倚重我兄长,只要兄长在一日,咱们年家就稳如泰山。”
“娘娘说的是。”颂芝松了口气,又道,“那接下来,江南盐道的位置也该空出来了,要不要先给李大人留着?”
“他前几日送了一尊和田玉的观音,说是给娘娘祈福呢。”
华妃沉吟片刻,道:“李大人倒是识趣,不过江南盐道是块肥肉,不能就这么轻易给他。”
“让他再添两万两,凑够五万两,这位置就给他了。”
“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回话。”颂芝应道。
淳贵人越听越心惊,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年氏一族的胆子也太大了,竟将官职当成货物一般买卖,而且涉及的数额如此巨大,牵连的官员如此之多。
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又轻轻踢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
可越想越乱,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踉跄了几步,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树枝,“咔嚓”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岸边显得格外刺耳。
“谁在那里?”华妃的声音瞬间变得凌厉,带着几分警惕。
淳贵人吓得魂飞魄散,佩芷也脸色惨白,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两人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颂芝说道:“娘娘,许是野猫吧?这福海边上,常有野猫出没。”
华妃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不信:“不对,方才那声音,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颂芝,你去瞧瞧。”
“是。”颂芝应着,迈步朝着月洞门的方向走来。
淳贵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若是被华妃发现她们在此偷听,以华妃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她腹中怀着龙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恐怕整个方佳氏一族都会受到牵连。
佩芷急得满头大汗,悄悄拉了拉淳贵人的衣袖,示意她赶紧走。
淳贵人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能慌,她轻轻推开佩芷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故意咳嗽了一声,装作刚过来的样子,缓缓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华妃娘娘安。”她盈盈一拜,行的是标准的宫礼,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臣妾不知娘娘在此,扰了娘娘的雅兴,还望娘娘恕罪。”
华妃见是淳贵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纵模样,淡淡道:“淳贵人?你怎么会在此处?”
淳贵人低着头,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妾方才在这边放风筝,风筝不小心掉了,过来找找,没曾想竟遇见了娘娘。”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华妃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颂芝也跟着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淳贵人一番,见她身边只有佩芷一个宫女,神色也并无异常,便说道:“原来是淳贵人,这风筝掉了也该让小太监们来找,您怀着龙种,仔细脚下。”
“多谢颂芝姑娘关心。”淳贵人浅浅一笑,“臣妾也是一时心急,忘了分寸。”
“既然风筝找到了,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了,这就告退。”她说着,又福了一福,转身便要走。
“等等。”华妃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淳贵人的脚步一顿,心中咯噔一下,缓缓转过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华妃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淳贵人,你方才……没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吧?”
淳贵人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装作茫然的样子:“娘娘说什么?”
“臣妾方才只顾着找风筝,什么也没听见啊。”
她低下头,避开华妃的目光,“臣妾愚钝,不知娘娘在说些什么。”
华妃定定地看了淳贵人半晌,见她垂着眼帘,神色坦然,不似作伪。
又想起这小主平日里性子单纯,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瞧着也不像是藏得住心机的样子,便摆了摆手:“没什么。”
“既然没听见,那就退下吧。以后走路仔细些,别再这般冒失。”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淳贵人如蒙大赦,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怯意,连忙带着佩芷转身,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谁知刚转过回廊拐角,几乎是转身的瞬间,淳贵人只觉后颈一麻,眼前猛地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佩芷惊呼一声刚要回头,也被人从暗处伸来的手捂住口鼻,没挣扎几下便没了声息,直挺挺地倒在青石板上。
阴影里,那瘸腿的周宁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阴狠。
那头的华妃远远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只对着身边的周宁海冷冷吩咐:“处理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说罢,头也不回地带着颂芝往清凉殿去——这般处理碍事之人的事,在翊坤宫原也不算稀奇,左右有年家的势力撑着,皇上纵是知晓,多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华妃走后,周宁海先费力地将佩芷拖到湖边,“噗通”一声扔进水里,湖水溅起半尺高的浪。他喘了口气,又转身去拖淳贵人,这小主虽瘦,怀着身孕却沉了不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抬到岸边。
正欲抬脚再踹上一下,确保人没了生机,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叫喊声:“救命!有人落水了!”
周宁海心里一紧——处理这等腌臜事,他原是不怕的,有华妃娘娘撑腰,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
可若是被当场撞破,终究麻烦。
他来不及细想,猛地将淳贵人推入湖中,也顾不上看水花,一瘸一拐地往暗处小跑,慌慌张张间,怀里那块刻着“翊坤宫”字样的腰牌“啪嗒”一声掉在岸边的草丛里,他却浑然不觉。
这边刚消停,那边双喜带着几个小太监就匆匆赶来了。
方才他们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歇脚,隐约听见湖边有动静,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来不及细想便往这边跑。
靠近湖边时,正瞧见淳贵人在水里扑腾,双喜来不及脱衣,“扑通”一声猛扑进水里,好在淳贵人离岸边不远,他费了好大劲才将人拖拽上岸。
“快!快去找太医!”双喜一边给淳贵人控水,一边对着身后的小太监嘶吼,“再去禀明皇上和各宫娘娘!淳贵人落水了!”
小太监们慌里慌张地往四处跑,湖边顿时乱作一团。
双喜跪在地上,看着淳贵人脸色惨白、毫无声息的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是怀了龙胎的贵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当差的,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岸边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人心里发寒。
草丛里,那块腰牌的边角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个无声的预兆,预示着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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