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散去,众将各怀心思离去。
曲端与范烨并肩而行,曲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压低声音对范烨道:“范先生,大帅此时回师,有些……可惜啊。”
他话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和未尽之意。
范烨捻着胡须,微微一笑,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
“子正兄稍安勿躁。大帅深谋远虑,此刻回京兆,稳定根本,安抚人心,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只要根基稳固,何愁将来不能更进一步?”
曲端目光闪烁,最终点了点头,将心底那丝急切与失落强行压下,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
“范先生所言极是。是某心急了,目光短浅。一切听从大帅安排。”
接下来的三天,宁夏府内外一片紧张而有序的忙碌。
校场上号令阵阵,各部兵马根据新的整编方案进行调动、换防、重新编组。
癿春在刘錡特意指派的老练参军协助下,奔走于各军之间,时而用流利的党项语安抚原西夏降卒,时而用带着口音但铿锵有力的汉语与西军将领沟通协调,展现出不俗的协调能力。
整编工作虽繁杂,却忙而不乱,显示出刘錡麾下军队较高的组织度和执行力。
大军开拔之日,宁夏府城外,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蟒,缓缓蠕动。
癿春率领新任命的行营主要将官,在城外长亭处相送。
刘錡一身戎装,外罩玄色大氅,端坐于骏马之上。
他勒住马缰,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即将肩负重任的面孔,最终停留在最前面的癿春身上。
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嘱托,有期望,也有一丝深藏不露的审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癿春结实的臂膀。
随即调转马头,沉声下令:“出发!”
马蹄声阵阵,车轮发出嘎吱的声响。庞大的队伍缓缓向东移动,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足迹和空寂。
这支凯旋的队伍,不仅没有热闹和喧嚣,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谧。
大家都在沉默地行进,只有风声、马蹄声和车轮声交织在一起。
越是靠近京兆府,沿途的景象越发令人心惊。
曾经以富庶闻名的关中平原,如今却显得凋敝不堪。
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的村落也多是断壁残垣,炊烟稀落得可怜。
遇到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刘錡骑在马上,薄唇紧抿,面色阴沉得如同这冬日的天空。
如今这幅凋敝的画面,和大军出征前的欣欣向荣截然不同。
这三年的战争,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不仅吞噬了前线无数将士的鲜血,更将后方的民力、财力榨取到了极限。
李椿年信中所言的“捉襟见肘”,此刻有了最直观、最残酷的印证。
这不再是纸面上的危机,而是弥漫在空气中、写在百姓脸上的绝望。
数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京兆府郊外十里长亭。远远地,便看见黑压压一群人在风雪中翘首以盼。
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官袍,在这灰白天地间格外醒目,正是李椿年。
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清瘦憔悴了许多,脸颊凹陷,眼圈乌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期盼。
见到刘錡的帅旗缓缓靠近,李椿年疾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和颤抖:“下官李椿年,恭迎大帅凯旋!大帅远征三载,平定西夏,功盖寰宇,辛苦了!”
刘錡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李椿年,触手处只觉对方官袍下的臂膀瘦硬如柴。
他凝视着李椿年憔悴的面容和眼中布满的血丝,心中百感交集,叹道:“仲永,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大礼!”
他用力握着李椿年的手臂,声音低沉而真挚,带着不容错辨的感激,“这三年,你在后方支撑大局,调度粮饷,稳定人心,周旋于各方,才是真正的辛苦!我看这一路景象……唉,难为你了!”
李椿年站起身,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酸楚和无奈。
“为大帅分忧,是下官本分。只是……确是才疏学浅,力有未逮。京兆府乃至陕西一路,民生凋敝,库府空空,如今……唉,真是无颜见大帅。”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沉重的、几乎压垮他的压力,已通过他微驼的背脊和疲惫的眼神表露无遗。
“进城再说。”刘錡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言,翻身上马。
欢迎的仪式简朴得近乎潦草,围观的百姓眼神中更多的是茫然、期盼以及对这支庞大军队归来可能加剧粮荒的隐隐恐惧,而非胜利的狂喜。
京兆城那高大的城墙依旧巍峨,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压抑的灰霾之中。
入驻帅府后,刘錡来不及洗去一路的风尘,立刻在后堂召见李椿年和刚刚赶回来的李孝忠。
“说吧,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事无巨细,不必隐瞒,我要听实话。”
刘錡直接问道,目光如炬,扫过李椿年和李孝忠。
李椿年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账册,双手呈上,动作显得十分沉重。
“大帅,实际情况比之前信中所述,更为严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详细禀报,“陕西一路,为支撑前线战事,连续三年加征赋税,徭役不绝,民力已竭。去岁关中小旱,收成大减,今春饥荒几乎已成定局。”
“府库存粮,算上各地义仓零星储备,仅够留守兵马及府衙支应两月有余。大军归来,这数万张嘴……”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
“还有,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因库帑空虚,至今大部未能发放,军中已有怨言已起,需尽早想办法妥善处理恐,迟则生变。”
李孝忠紧接着补充:“大帅,您是没看见!不少弟兄们的家眷,生活困顿,衣食无着,军心浮动得厉害!”
“末将虽竭力安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非长久之计啊!兄弟们提着脑袋打仗,回来却看到家小如此光景,这心里想必……”他重重叹了口气,拳头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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