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皮山人。说起来，我们皮山人和你们汉人，还算是同族呢。”青玉笑着答道。
“哦？皮山离这儿那么远，你怎么会嫁到车师来？”三恒闻言，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皮山人祖上来自中原，样貌、风俗都和汉人相近，在西域本就受排挤。于阗吞并皮山国后，我们皮山人更是彻底成了低人一等的贱民。”青玉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缓缓说道，语气竟轻松得像在讲旁人的故事，“多数皮山人不甘心做牛做马、任人驱使 —— 有人选择反抗，结果自然是死；有人选择逃亡，离开祖祖辈辈住惯的地方固然痛，但总比丢了尊严、丢了性命强。”
她顿了顿，继续道：“十五年前，我跟着爹娘、哥哥逃出皮山，在西域四处漂泊。路上，爹娘先后没了，我和哥哥流落到这里，才算安定下来。”
竖爷又问起于阗吞并皮山的缘由，青玉虽是平民，讲起这段往事却条理清晰，堪比熟知史事的人。原来那事发生在竖爷和三恒隐居桑棵村无名山沟的年月 ——
约莫四十多年前，西域南道的大国莎车国国王康病逝，其弟贤继位。贤一改前两代国王的睦邻政策，在匈奴默许下，开始肆无忌惮地吞并南道诸国，短短几年便拿下了于阗、西夜、子合、皮山、扜弥、精绝等国。贤野心极大，不满足于做匈奴的附庸，一心想主宰西域。他统治南道后，便盘算着联合匈奴的天敌大汉，于是派使者赴汉，请求朝廷出兵驱逐匈奴。
那时中原刚从十余年的战乱分裂中安定下来，亟需休养生息，皇帝便拒绝了莎车使者。几年后，贤觉得中原元气渐复，竟亲自赶赴长安面见皇帝，再次恳请出兵，却又被拒绝。皇帝为安抚他，封了个“汉大将军”的虚职。贤返回西域后，却谎称皇帝封他为“西域大都护”，借此逼迫鄯善、疏勒、大宛等国臣服。
匈奴早已知晓贤联络大汉的举动，只是当时匈奴内乱，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在呼韩邪单于的孙子日逐王比带领下，效仿先祖归附大汉，成了朝廷安插在北境的“眼睛”，专门监视北匈奴；北匈奴虽仍占据西域，实力却大减，又要提防南匈奴与大汉的夹击，一时顾不上收拾贤。
直到北匈奴确认大汉暂无进攻之意，才腾出手来对付贤。他们暗中联络于阗等国的王族，挑动诸国杀死莎车派驻的总督，再派兵协同诸国兵马攻入莎车城，杀了贤。贤一死，莎车国迅速衰落，于阗则在北匈奴扶持下崛起，成了他们在南道的代理人。而皮山，便是在那时刚摆脱莎车控制，又落入了于阗手中。
青玉讲述往事时，天空已飘起了雪花。她话音刚落没多久，阿顺瘦弱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风雪中。少年一刻不停地奔跑，很快就冲到了几人面前。
“阿顺，见到迪栾了吗？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三恒急忙问道。
“见到了。”阿顺喘着粗气回答，“他说被匈奴人盯着，走不开，让你们在这儿等，他想办法过来见你们。”
竖爷和三恒这才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
风越刮越急，雪花也渐渐大了起来。青玉一家人向两人道别，顶着风雪继续往北赶路。竖爷和三恒则留在原地，在漫天风雪中静静等待。
雪越下越密，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朦胧，连时间的流逝都仿佛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两个白色的影子突然像两团流云，从远处快速飘来。
白影在鹅毛大雪中逐渐清晰 —— 原来是两匹白马，各载着一个身披白斗篷的人，正一前一后疾驰而来。
马匹很快在两人面前停稳。前面那匹马上的男子翻身跃下，快步走到竖爷和三恒跟前，声音里满是激动：“竖爷！三恒！真的是你们？你们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迪栾！”
“迪栾！”
竖爷和三恒一眼就认出了他，欣喜地叫出了名字。
“是我！”迪栾眼眶微红，“你们还活着，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你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们一直好好的，这话从何说起？”竖爷疑惑地问。
这时，一个女子从迪栾身后走出，对着两人轻轻低头行礼，柔声说道：“竖爷，三恒大哥。”
“这是我的妻子安月，车师公主。”迪栾见两人面露疑惑，立刻介绍道，“她也是当年我们在湖边村见过的热依拉的女儿，阿银的姐姐。”
“阿银的姐姐？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车师公主？又成了你的妻子？”三恒满脸惊讶，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
“此事说来话长，先不急着说这个。”迪栾摆了摆手，“你们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吧？”
“我们从疏勒城来。”竖爷看了眼安月，稍作犹豫后转向迪栾，“城中汉军缺衣少食，耿恭将军派我们来见车师王后，恳请她出手相助。”
“你们想见王后，难如登天。”迪栾沉思片刻，“这样，你们先回去，别让匈奴人发现踪迹。我和安月去找王后商议。两位放心，就不说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单单只为了对付匈奴人，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拜托你了，迪栾！”竖爷紧紧握住他的手，语气凝重。
迪栾用力点头，随即与安月翻身上马，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竖爷和三恒目送他们远去，才转身朝东而行。
夜幕降临时，雪停了，风却依旧呼啸。两人顶着寒风回到疏勒城，整座城池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城墙、屋顶、树木、地面一片洁白，宛如云中宫殿。
进城后，他们直奔耿恭的居所。屋内，耿恭正与石修、张封及其他几位行长等候，见两人平安归来，众人皆面露喜色。可当竖爷简述完在务涂谷的经历后，大家脸上又浮起几分失望。
“迪栾是可以信任的朋友，他定会把话传到王后耳中。”竖爷连忙补充，接着讲起迪栾曾被匈奴掳为奴隶、险些丧命的往事，“他与匈奴有血海深仇，绝不会坐视不理。”
听了迪栾的经历，耿恭脸上先是泛起兴奋，随即又笼上担忧，其余几人则齐齐松了口气。
“竖爷，三恒，你们辛苦了。”耿恭吩咐道，“我让伙夫备了些吃的，你们先去垫垫肚子。其他人也都回去歇息吧，养足精神要紧。”
众人应声散去，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雪总是下下停停，天气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疏勒城中的士兵们缺衣少穿，只能靠烧柴取暖；粮食在竖爷和三恒从务涂谷返回后的第四天彻底告罄，士兵们只好杀战马充饥。眼看木柴将尽、战马也所剩无几，一日，城外突然出现一队人马。起初哨兵以为是匈奴来攻城，慌忙通报耿恭，可等那队人马靠近，众人才发现是支运输队。
耿恭让士兵们收回搭在弓弦上的箭，示意运输队靠近城门。队伍最前头，一个头戴羊皮帽、身裹羊皮袄的女子骑马而来 —— 她端庄中透着秀丽，秀丽里又藏着几分英气，看装束是车师人，相貌却带着汉家女儿的温婉。耿恭见了她，当即下令打开城门，运输队随即快速涌入城中。
来者正是车师后王安得的王后，也是耿恭托竖爷和三恒求助的人。王后名唤香华，祖上是百年前西域都护府的汉军将士，虽是车师王后，却带着中原血脉。她自小随家人在山中打猎，不仅生得貌美，更练就一身矫健身手，箭术尤其精湛，是远近闻名的女中豪杰。
车师后王安得做王子时，便对香华倾慕不已。十三年前他继承王位后，如愿迎娶香华。香华虽是普通猎户之女，却心怀大义，善良宽容、勤劳节俭，成为王后后，更是竭尽所能护佑国民，保障他们的生计与安全，深得车师后国百姓爱戴。
一年前，耿恭随窦固击败匈奴、收复车师后，正是在香华的撮合劝说下，与安得国王达成同盟，共同抵御匈奴。七个月前，匈奴两万大军反扑务涂谷，耿恭派三百士兵支援，却在途中遭遇匈奴主力，全军覆没。随后匈奴攻陷务涂谷，安得国王战死，香华沦为匈奴控制车师后国的人质。即便身陷囹圄，她仍想方设法为困守金蒲城的耿恭传递情报，正是靠着这些情报，耿恭才得以顺利突围，转移到易守难攻的疏勒城。
车队刚进城，耿恭便迎上前去，向王后行了一礼，王后也随即下马回礼。紧接着，王后吩咐随从将车上的食物、棉衣、油盐一一卸下，耿恭则安排士兵们上前接收物资，城门口顿时忙碌起来。
竖爷和三恒见迪栾也在队伍中，便走上前去与他攀谈。
“迪栾，阿银的姐姐不是塘边村村长的外孙女吗？怎么成了车师公主？”这是三恒最疑惑的问题，刚走到迪栾身边就急忙问道。
迪栾笑着解释：“安月的父亲安失，原本是车师后国的大王子。二十多年前，他密谋刺杀匈奴的僮仆都尉，事败后身受重伤，独自一人逃出车师后国，在戈壁中被安月的母亲救了下来。七年前，也就是你们送我到务涂谷后没多久，安月带着弟弟安银来到这里，手里拿着一块头上长角的鹰形玉佩求见国王。国王一见到那玉佩，立刻就明白了缘由，当场认下了他们姐弟，封安月为车师公主，安银为车师王子。”
“原来是这样！”三恒恍然大悟，又追问道，“那塘边村后来怎么了？我和竖爷从‘神之乐土’出来后，才发现世间已过了七年，塘边村不知何时被湖水淹了，早就没了踪影。”
“这事我听安月说过。”迪栾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我们都以为你们俩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你们竟能活着从‘神之乐土’出来。也不知道安月的父母和其他进入‘神之乐土’的村民们如今怎么样了。”
三恒便将他和竖爷在 “神之乐土”中的所见所闻、所经所历细细讲了一遍，末了又问：“迪栾，安月知道塘边村被湖水淹没的事吗？”
“是的。”迪栾点头应道，“你们进入地下半天后，一条巨蛇闯进了村子。那蛇没伤人，径直钻进了通往‘神之乐土’的洞穴。没过多久，湖水就像涨潮似的猛涨起来，眨眼间就淹了湖边的田地、草地，整个村子都被吞了。好在村子挨着树林，大部分村民都及时逃了出来，只是没了家园，日子过得很苦。”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安月的父亲去‘神之乐土’找她母亲前，把那件车师王族的信物 —— 鹰形玉佩交给了安月，说要是他和阿娘都回不来，就带弟弟去务涂谷，把玉佩拿给车师后王看。村子淹了之后，安月记着父亲的话，带着弟弟千辛万苦赶到务涂谷。前几年，她派人去戈壁找过其他村民，他们已经在绿洲另一边重建了家园，虽说还是辛苦，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竖爷和三恒听了，齐齐长舒一口气 —— 心中悬着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压在胸口的石头也落了地。
“对了，迪栾，”竖爷转而问道，“你们是怎么让匈奴人同意给我们送粮食和棉衣的？”
“这……这我其实也不清楚，”迪栾犹豫了一下，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王后是怎么说服匈奴人的。”
他忽然抬眼，目光在竖爷和三恒脸上来回移动，眼神里满是恳求：“竖爷，三恒，我知道你们本事大。万一将来我有什么不测，求你们帮我护住安月，让她好好活下去。”
竖爷没说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再忍忍，援军很快就到了，匈奴人猖狂不了多久！”三恒拍了拍迪栾的肩膀，安慰道。
三人不知不觉聊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士兵们已将马车上的食物全搬进粮库，棉衣也分发到了每个人手中。王后与耿恭谈了一阵，准备告辞返回务涂谷 —— 她临走前把车马都留给了疏勒城，自己、迪栾和随从们打算徒步回去。
城门口，双方互道珍重。王后带着人转身离去，脸上漾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像挣脱束缚的小鸟；耿恭站在城头，眉宇间满是悲愁，仿佛为这短暂的相聚又别离而伤感；迪栾走几步便回头挥手，满眼不舍；竖爷和三恒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默默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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