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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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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魔笛外卖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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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脉搏,在午后的烈日下跳得格外急促,带着一种粘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灼热。空气像是凝固的油,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李明拧着眉头,汗珠沿着鬓角滚落,在沾满灰尘的骑手服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胯下的电瓶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载着他和几份亟待送达的外卖,在车流缝隙里艰难地钻行。时间就是金钱,更是他手机App上那个不断跳动的、鲜红的倒计时。迟到一次,半天白干。这念头像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绿灯!他猛地一拧电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过十字路口。就在这短暂的冲刺间隙,一丝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像一缕带着凉意的风,骤然穿透了引擎的噪音、轮胎的摩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直直钻进他的耳蜗。

是笛声。

那声音清越、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仿佛来自遥远的山涧,或是幽深的竹林。它盘旋着,跳跃着,在这充斥着金属与汽油味的喧嚣都市腹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像一柄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车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车子速度骤降,思绪却像被那笛声牵引着,飞出了眼前拥堵的车流,飞回了童年故乡的晒谷场。夏夜,萤火点点,爷爷坐在老槐树下,手里也握着一管磨得发亮的竹笛,吹的调子似乎……似乎和此刻听到的,有几分相似?那悠扬的旋律里,有稻谷的清香,有晚风的微凉,有奶奶蒲扇摇动的节奏……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的宁静感瞬间攫住了他。

“嘀——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冰锥,狠狠扎破了这短暂的迷梦。李明浑身一激灵,从恍惚中惊醒,这才惊觉自己竟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耐烦地咆哮着,车窗摇下,一张暴怒的脸探出来:“找死啊你!送外卖的,瞎了?!堵着路干嘛呢?!”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李明慌忙拧动电门,电瓶车歪歪扭扭地冲上人行道边缘。“对不起!对不起!”他仓皇地喊着,顾不上看那张愤怒的脸,只觉脸颊火辣辣地烧。手机App上催命的提示音又响了,他低头一看,心猛地一沉——超时警告!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宣告着又一趟白跑的命运。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该死的城市节奏。沮丧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淹没了刚才笛声带来的那一点点温存。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新跨上车。目的地就在前方那个老旧小区里,抄近路,必须穿过前面那个巨大、阴凉却总是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高架桥洞。

车子驶入桥洞的阴影,喧嚣被瞬间放大又压缩。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尘土、汽车尾气,还有隐约的尿臊味。桥墩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蜷缩着,身下铺着破旧的纸板或编织袋。李明尽量不去看他们空洞麻木的眼神,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城市光鲜表皮下的褶皱。

就在这时,那笛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缥缈,而是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桥洞特有的混响空间里。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背靠着冰冷水泥桥墩的角落。

李明刹住车,双脚支地,循声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纠结,像一团枯草堆在头顶。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尘土。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袄,在初夏的天气里显得异常臃肿,好几处绽露出灰黑的棉絮。他盘腿坐在一张脏污的硬纸壳上,怀里抱着一支颜色沉暗、毫不起眼的竹笛。

然而,当那笛声从他干瘪的嘴唇与老旧的笛孔间流淌出来时,周围的浑浊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涤荡开了。那笛声不哀怨,不乞怜,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时而如空谷回响,悠远深邃;时而又如金铁交鸣,隐含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它在这污浊嘈杂的环境里,硬生生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属于声音本身的纯净空间。

李明像被钉在了原地,忘了催命的订单,忘了刚才的狼狈。他不由自主地推着车,慢慢靠近。老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枯瘦的手指在笛孔上灵巧地跳跃、开合,眼皮都没抬一下。阳光从高架桥的缝隙斜射进来一道光柱,恰好落在他身前,光柱里,尘埃随着笛声的旋律,缓慢而奇异地舞动着。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尾音在桥洞里袅袅消散,余韵似乎还在浑浊的空气中震颤。老头这才缓缓放下笛子,眼皮微掀,露出一双与他落魄外表截然不同的眼睛——那眼神清亮,锐利,像蒙尘的玉石被骤然擦亮,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直直看向李明。

李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局促,一时竟忘了词,只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嗫嚅着:“老…老人家,您…您吹得真好听。”

老头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沾满汗渍和灰尘的骑手服、车后座那个硕大的外卖保温箱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探究。

“好听?”老头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异常清晰,“这世道,好听能当饭吃?”

李明被问得一怔,脸上有些发热,不知如何回答。是啊,好听能当饭吃吗?他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为的不就是那口饭?刚才那片刻的走神,代价就是半天的辛苦钱打了水漂。

老头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又拿起那支沉暗的竹笛,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笛身,像是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它跟我大半辈子啦,钻过山沟,睡过桥洞,喝过露水,也吹过给死人听的调子……”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李明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今儿个,它好像有点不一样。”

李明没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老头说话神神叨叨的。

老头忽然把笛子往前一递,动作干脆利落,几乎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子,拿着。”

李明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啊?给我?这……这怎么行?您吃饭的家伙……”他以为老头是乞讨的,连忙去摸口袋里的零钱,“我…我身上还有点……”

“谁要你钱了?”老头眉头一皱,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直接把笛子塞进了李明下意识伸出的手里,“它认主。拿着!别废话!”

那支竹笛入手的一刹那,李明浑身一震。它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暖意。笛身沉暗,是那种被岁月和无数次抚摸打磨出的深褐色,油润光亮。笛孔边缘光滑圆润,没有丝毫毛刺。笛尾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云纹,又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窜上手臂,直抵心口。像是电流,又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被轻轻唤醒。李明低头看着手里的笛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笛身那温润的纹理,一时竟忘了说话。

“试试。”老头的命令简洁有力。

“试……试什么?”李明有些茫然。

“吹!”老头眼睛一瞪,“有嘴就能吹!难不成要我教你?”

李明被老头的气势慑住,加上心底那股莫名涌起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笛子凑到了唇边。他小时候跟爷爷学过一点,早已荒废多年,姿势笨拙而陌生。他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用力往笛孔里吹去——

“噗嗤——”

一声短促、漏气的怪响,像放了个闷屁。连旁边一个蜷缩在纸壳上的流浪汉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李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老头却像是没听见那难听的声音,反而眯起了眼,盯着李明那因用力而涨红的脸,又看看他握着笛子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期待?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那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走吧走吧,别挡着我晒太阳。笛子是你的了。好好待它。”说完,竟真的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桥墩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李明握着那支沉甸甸、温润的古笛,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订单超时的提示音还在手机里顽固地响着。他看着老头闭目养神、与世无争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笛子,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涌上心头。他最终只是对着老头微微躬了躬身,低声说了句“谢谢您”,便慌忙跨上车,拧动电门,冲出了桥洞的阴影,重新汇入刺眼的阳光和喧嚣的车流。

那天的后续,可想而知。订单超时严重,顾客的投诉电话直接打到了站点。主管老王那张胖脸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手指差点戳到李明的鼻尖上:“李明!你他妈怎么回事?!整个区就你最慢!顾客说你像个傻子一样在马路中间发呆?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趁早滚蛋!后面排队等工服的人多的是!”唾沫星子喷了李明一脸。

李明低着头,一声不吭,手里下意识地攥紧了斜插在背包侧袋里的那支古笛。笛身那温润沉实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竟奇异地稍稍安抚了他被骂得嗡嗡作响的脑子和堵得发慌的胸口。老王后面那些“扣钱”、“警告”、“再犯一次滚蛋”的咆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桥洞下那奇异的笛声,和老头那句“它认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城市已沉入暮色。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李明的四肢。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租住的那间狭小、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破桌子几乎就填满了空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和外卖餐盒残留的气味。他把背包和头盔随意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外,对面高楼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开始闪烁,变幻的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在斑驳的墙壁上跳动。

李明坐在床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背包侧袋露出的那截暗色笛身。鬼使神差地,他把它抽了出来。温润的木质握在掌心,那奇异的感觉再次涌现,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憋闷。他走到狭小的窗户前,推开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城市的夜风带着尾气和喧嚣涌了进来。

他再次将笛子凑到唇边。这一次,他没有像下午那样莽撞地用力。他回想着童年模糊的记忆里爷爷的样子,调整着嘴唇的位置,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尝试着均匀地送气。

“呜——”

一个低沉、微哑,却异常饱满的音符,终于从他唇边和笛孔间流淌出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开来,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质朴力量。李明的心猛地一跳!成了!他赶紧稳住气息,凭着感觉,笨拙地移动手指,试图按住不同的笛孔。

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音节从他唇间溢出。忽高忽低,忽长忽短,毫无章法可言。他吹得额头冒汗,手指僵硬,完全不得要领。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沮丧,反而有种孩童初次得到心爱玩具般的兴奋和专注。他沉浸在这种笨拙的摸索中,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吹出一个个单音,试图将它们连接起来。

不知吹了多久,手指都按得有些发麻了。他停下来,靠在窗边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他有些茫然的脸。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扑棱棱”声从窗外传来。

他下意识地探头望去。

对面低矮平房的瓦檐下,不知何时落了一小群麻雀。它们原本缩着脑袋在休息,此刻却似乎被什么吸引了。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小脑袋转向他窗口的方向。小小的黑豆般的眼睛,在霓虹的微光里,竟齐刷刷地,专注地“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手中的笛子。

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迟疑着,再次将笛子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吹出一个刚才摸索出的、相对稳定的长音。

“呜——嗡——”

那声音并不优美,甚至有些单调。

然而,窗外的麻雀群,却随着这个长音的起伏,整齐划一地左右轻轻晃动着小脑袋!那节奏,那频率,竟隐隐与他吹出的笛声相合!

李明惊呆了,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又奇妙的一幕。他试探着,又换了一个稍高的音,短促地吹了一下。

“嘀!”

麻雀群的小脑袋猛地一抬!

他再吹一个低沉悠长的音。

“呜——”

麻雀们的小脑袋又缓缓地、整齐地低垂下去,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沉醉?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兴奋电流般窜遍李明全身!老头的话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它认主”。这不是幻觉!这支笛子,真的不同寻常!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白天的责骂,忘记了这逼仄的出租屋,整个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新奇的狂喜所淹没。他不再顾忌音调是否准确,旋律是否优美,只是凭着感觉,对着窗外那群奇异的“听众”,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起来。单调、重复、甚至刺耳的音符在城市的夜色里飘荡,而那群小小的麻雀,竟成了他最初、也最忠实的听众,随着那不成调的笛声,有节奏地摇晃着它们小小的脑袋。

日子在车轮的飞转和单调笛声的摸索中悄然滑过。那支古笛成了李明唯一的慰藉和秘密。送餐的间隙,只要找到一处稍微僻静的角落——废弃小公园的长椅、地下通道的拐角、甚至某个大楼消防楼梯的拐弯平台——他都会拿出笛子,像着了魔一样练习。手指从最初的僵硬笨拙,渐渐变得灵活;气息从断断续续,慢慢趋于稳定。他不再满足于吹出单音,开始笨拙地模仿记忆中爷爷吹过的简单小调,或者凭着自己的感觉,即兴地组合一些音符。

那奇异的景象也一次次重现。无论他躲在哪里吹奏,总会引来附近的小鸟。麻雀是最常见的听众,偶尔也会有几只羽毛鲜亮的白头鹎,甚至有一次,一只拖着长长蓝尾巴的灰喜鹊也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枝上,歪着头“看”他吹笛。它们似乎并不在意他吹得好坏,只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安静地停留,随着笛声的节奏轻轻晃动身体。

这天傍晚,送完最后一单,李明绕到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的旧体育场。看台破败,杂草丛生,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巨大的水泥柱子投下长长的阴影。这是他最近找到的绝佳练习场。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掏出古笛。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吹的是一段自己琢磨了很久的旋律。它源自于童年夏夜里爷爷吹过的一个片段,又被他加入了许多在送餐路上看到的风景和感受到的情绪——立交桥下流浪汉空洞的眼神、写字楼里白领疲惫的侧影、公园里孩子追逐风筝的笑声、深夜街头醉酒者的嚎哭……这些城市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滚,最终化为指尖在笛孔上的跳跃和唇齿间流淌的气息。

笛声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开来,不再是单调的练习音。它开始有了起伏,有了呼吸,有了情绪。时而低沉呜咽,像城市的叹息;时而短促跳跃,如车轮碾过斑马线;时而又拔高盘旋,仿佛要挣脱这钢筋水泥的牢笼,飞向天际。

他吹得忘我,全然没有注意到,体育场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成几缕紫色的年轻男人,正低头刷着手机。旁边一个背着吉他的同伴却猛地抬起头,用力拍了拍花衬衫的肩膀,声音带着惊异:“喂,阿飞!快听!”

被叫做阿飞的花衬衫男人不耐烦地抬起头:“听什么听,赶紧去排练,晚上音乐节……”他的话戛然而止。那回荡在空旷废墟中的笛声,带着一种原始的、直击心灵的穿透力,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那笛声不华丽,甚至有些粗糙,但其中蕴含的某种东西,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是苍凉?是挣扎?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在城市夹缝中顽强生长的生命力?阿飞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和一丝难以置信。他不再说话,示意同伴噤声,几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入口的阴影里,听完了李明这一曲即兴的、充满城市烙印的演奏。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晚风中消散,李明才缓缓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习惯性地看向四周,寻找那些熟悉的小身影——几只麻雀果然在不远处的铁丝网上跳动着。

“哥们儿!”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把李明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头,只见入口处那个花衬衫男人大步朝他走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阿飞几步跨到李明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和他手里那支不起眼的竹笛,语气激动:“牛逼啊兄弟!你这笛子吹的,绝了!太有感觉了!”

李明有些懵,下意识地把笛子往身后藏了藏,脸上露出局促:“啊?我…我瞎吹的……”

“瞎吹能吹成这样?!”阿飞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下李明的肩膀,“我叫阿飞,玩摇滚的!今晚‘城市边缘’音乐节,知道不?就在前面河滩公园!我们乐队压轴,妈的,主音吉他手下午吃海鲜急性肠胃炎送医院了!正愁着临时改曲子效果不好呢!”他语速飞快,像连珠炮,“刚才听你吹那段,太对味儿了!那种…那种糙砺的劲儿,跟我们要唱的那首《裂缝里的光》简直绝配!”

他凑近一步,眼神热切,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兄弟,帮个忙!就一段!在你刚才吹的那个调子上稍微改改,不长,就两分钟!跟我们的鼓点和贝斯合一下!报酬好说!绝对比你送一天外卖挣得多!”

李明彻底愣住了。音乐节?压轴?跟摇滚乐队合奏?这些词离他送外卖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他本能地想拒绝,自己这半吊子水平,吹吹鸟还行,上大舞台?开什么玩笑!可阿飞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连拖带拽,几乎是把他架出了废弃体育场,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贴满乐队标志的面包车里。

河滩公园临时搭建的舞台下,早已人山人海。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炫目的镭射灯光、人群兴奋的尖叫和汗水蒸腾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热喧嚣的洪流。李明被阿飞他们半推半搡地弄到后台。这里同样混乱,堆满了各种乐器设备箱,挂着夸张金属链子或破洞牛仔的乐手们穿梭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发胶的味道。

阿飞把李明按在一张堆满杂物的折叠椅上,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涂满了音符和潦草标记的乐谱。“就这段!看到没?G小调进,跟着鼓点走,节奏我给你比划……”阿飞一边飞快地给他讲解,一边用手在空气中打着拍子,唾沫横飞。旁边乐队的鼓手和贝斯手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补充着细节,眼神里带着怀疑和审视,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廉价骑手服、握着一根旧竹笛的家伙不太信任。

李明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那些扭曲的音符像蚂蚁在爬。摇滚?合奏?他连五线谱都认不全!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手心也全是汗,几乎握不住那支温润的笛子。他几次想站起来逃走,却被阿飞那热切得近乎疯狂的眼神死死摁住。

“别怕!兄弟!感觉!跟着感觉走就行!你刚才吹的那个劲儿就对!”阿飞用力拍着他的背,像在给一匹即将上场的赛马打气。

前台传来主持人激昂的报幕声:“……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疯狂的尖叫和掌声,欢迎——裂缝乐队!!”

巨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顶棚!

阿飞最后看了李明一眼,那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决绝:“上!兄弟!就靠你了!”说完,抄起自己的电吉他,像战士冲向战场一样,带着乐队其他成员冲上了灯光耀眼的舞台。

李明被一个工作人员几乎是推搡着跟了上去。刺目的追光灯瞬间将他笼罩,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和无数双闪烁的眼睛。巨大的音浪和热浪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僵硬。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几乎要盖过阿飞那撕裂般的开场嘶吼和震耳欲聋的鼓点。

裂缝乐队狂野的前奏在舞台上炸开,强烈的节奏像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阿飞在舞台中央疯狂地甩动着染紫的头发,电吉他发出刺耳的啸叫。台下的观众被点燃了,跟着节奏疯狂地跳动、嘶喊,挥舞着手臂,汇成一片汹涌的海洋。

轮到李明的笛声加入了。阿飞猛地转身,对着李明用力一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催促和鼓励。

李明站在舞台边缘,追光灯的光柱将他孤立出来,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他握着笛子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看着台下那片喧嚣的、躁动的黑色海洋,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完了……他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他根本跟不上这狂暴的节奏!他会被这巨大的声浪彻底吞噬、撕碎!

就在他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瞬间,指尖触碰到笛身那熟悉的温润感。一种奇异的暖流,仿佛从笛子内部渗出,顺着他的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臂,流向冰冷僵硬的心脏。

一个低沉、浑厚,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长音,猛地从他唇边迸发出来!

“呜——嗡——!”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它完全不同于电吉他的尖锐撕裂,也不同于贝斯的沉重轰鸣。它像一道沉凝的古意,又像一声来自洪荒的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力量,硬生生地切入了摇滚乐狂躁的声浪之中!

奇迹发生了。

狂躁的鼓点、轰鸣的贝斯、阿飞嘶吼的歌声,仿佛被这突兀的笛声按下了暂停键,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整个舞台的节奏都为之凝滞!台下疯狂舞动的人群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张开的嘴巴忘了合拢。

紧接着,李明的手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再僵硬,不再恐惧。他完全忘记了乐谱,忘记了阿飞交代的节奏,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是凭着内心那股被笛声激荡起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洪流,凭着送餐路上积攒的无数画面和情绪,凭着对这支神秘古笛的绝对信任,将嘴唇紧紧贴住笛孔,倾尽全力地吹奏!

不再是模仿,不再是练习。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是无数个日夜在车流中穿梭的孤独,是被呵斥时的委屈,是对故乡模糊的怀念,是对这巨大城市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笛声时而低沉呜咽,如车流碾过深夜的街道;时而高亢激越,似要冲破这高楼大厦的桎梏;时而盘旋往复,像迷路者在钢筋森林中徒劳地寻找出口……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生命的重量和粗粝的真实感,与裂缝乐队原本躁动不安的摇滚旋律,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化学反应!

阿飞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一甩头,手中的电吉他不再疯狂撕裂,而是划出一道充满力量和韧性的旋律线,主动去迎合、去烘托那支横空出世的古笛!鼓手也仿佛瞬间领悟,鼓点变得沉稳而富有层次,不再是单纯的轰炸,而是为笛声铺就了坚实的道路。贝斯低沉地轰鸣,如同城市地下的暗流涌动。

四种声音——原始的笛、撕裂的吉他、沉稳的鼓、低鸣的贝斯——在舞台上激烈地碰撞、纠缠、融合!它们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拧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叙事感和生命张力的音浪!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娱乐,它变成了一种倾诉,一种呐喊,一种对都市生存最直白也最深沉的描摹!

台下的观众,从最初的震惊、错愕,到渐渐被这奇异的、充满力量的声音组合所吸引、所震撼。他们不再只是无意识地蹦跳嘶喊,而是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屏息凝神,被那笛声牵引着,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奔波的影子,感受到了那份共同的孤独、挣扎和不屈。巨大的声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那融合了古意与现代躁动的音乐在夜空中奔流、咆哮!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李明一个几乎力竭的长颤音中结束,余音在河滩上空久久回荡,然后彻底消散于夜风之中。

死寂。

台下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凝固在原地,眼神直直地望着台上那个握着竹笛、微微喘息的瘦削身影。

李明站在舞台边缘,汗水浸透了廉价的骑手服,紧贴在身上。追光灯的光柱依旧笼罩着他,他握着那支沉暗古笛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还在微微颤抖。刚才吹奏时那股忘我的、仿佛燃烧生命般的激情退潮后,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席卷而来。他看着台下那片黑压压的、鸦雀无声的人群,心猛地沉了下去。完了……搞砸了?太怪了?他们接受不了?

就在这令人心慌的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后——

“轰!!!”

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猛然爆发!不是零星的,不是礼貌性的,而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整个河滩公园仿佛都在声浪中颤抖!无数双手臂疯狂地挥舞,无数张面孔涨红着,爆发出近乎嘶吼的欢呼和尖叫!

“牛逼——!!!”

“再来一个!”

“那是什么笛子?!”

“太他妈神了!”

“裂缝乐队!笛子哥!”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舞台掀翻!阿飞狂喜地冲过来,一把搂住李明的脖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兄弟!你听见了吗?!炸了!炸场子了!你他妈是天才!绝对的天才!”鼓手和贝斯手也围上来,用力拍打着李明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兴奋和敬意。追光灯的光柱牢牢锁定在李明和他手中那支古笛上,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穿行在车流中无人问津的外卖员,而是舞台上绝对的中心!

后台的混乱被隔绝在巨大的声浪之外。李明被阿飞他们簇拥着刚走下舞台的阶梯,一个身影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保养得宜,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李明和他手中那支不起眼的竹笛。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干练、拿着平板电脑的女助理。

“精彩!太精彩了!”西装男人主动伸出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李明先生是吧?鄙人王振邦,‘星海唱片’的。”他递上一张设计考究、带着淡淡香气的名片。

李明有些茫然地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头衔是“星海唱片董事总经理”。星海唱片?他隐约记得在街头广告牌上见过这个名字,似乎是本地很有实力的一家音乐公司。他下意识地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那手干燥有力。

“王总?”旁边的阿飞显然认识这位,语气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王振邦没理会阿飞,目光依旧灼灼地盯着李明,笑容更盛:“李老弟,刚才那段,简直惊为天人!原生态的力量!直击灵魂的穿透力!现在乐坛缺的就是你这种独一无二的声音!”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包装!只需要一点点专业的包装和运作,老弟,我敢打包票,年入千万,只是起点!你的名字,很快会响彻全国!这支笛子,”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李明手中的古笛,“就是你的标志!你的‘神器’!”

年入千万?李明被这个天文数字砸得有点懵。他送外卖,风里雨里,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几千块。千万?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给乡下的父母盖一座体面的房子,意味着妹妹不用再为学费发愁,意味着他可以彻底摆脱这身汗湿的骑手服,摆脱主管老王那张永远阴沉的脸……巨大的诱惑像一张金光闪闪的网,瞬间将他笼罩。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握着笛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振邦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明眼中的震动和渴望。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笃定,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他侧身,对身后的女助理干脆利落地吩咐:“小陈,立刻准备合同!最高规格的A级艺人约!签字费、分成比例,按最优条款来!现在就要签!”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仿佛已经将李明视为囊中之物。

女助理立刻点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操作起来。

“等等!”阿飞忍不住插话,脸上带着急切,“王总,李明他…他今晚是帮我们乐队的忙!我们裂缝乐队……”

王振邦这才像是刚看到阿飞一样,敷衍地摆了摆手,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透出商人的精明:“阿飞啊,你们乐队表现也不错。不过,”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李明,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规划,“李老弟这种特质,跟你们乐队的路子还是有区别。他需要更专业的、更精准的定位和推广。乐队合作嘛,以后有机会再说。”

阿飞张了张嘴,看着王振邦那不容置疑的姿态,再看看李明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惊和一丝茫然的心动,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李明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兄弟,自己多想想”,便有些黯然地带着乐队成员离开了。

后台只剩下李明、王振邦和他的助理。炫目的舞台灯光透过幕布的缝隙射进来几道变幻的光柱,切割着后台的昏暗空间。打印机的嗡嗡声响起,女助理将一份厚厚的合同和一支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钢笔递到了李明面前。

“李老弟,签了它,”王振邦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指着合同末尾,“签下名字,你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这支笛子,将带给你难以想象的财富和荣耀!”

李明看着眼前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合同,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支温润沉实的古笛。笛尾那个小小的云纹符号,在后台变幻的光线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千万财富的许诺和笛身传来的奇异暖流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着。最终,对彻底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压倒了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在乙方签名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明”。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李明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脚下是万丈金光。王振邦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欢迎加入星海!老弟,你的好日子,开始了!”那笑容真诚得几乎毫无破绽。

好日子来得比李明想象的更快,也更……光怪陆离。

王振邦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签完合同的第二天,李明就被一辆锃亮的黑色商务车接走了。目的地是市中心一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写字楼,星海唱片的总部。他被带进一间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观。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团队”:造型师托尼,一个说话带着港台腔、翘着兰花指的男人;声乐指导丽莎,一位妆容精致、表情严肃的女士;还有经纪人凯文,一个语速飞快、满口“流量”、“变现”、“人设”的年轻人。

“哎呀,李明先生是吧?幸会幸会!”托尼围着李明转了两圈,捏着下巴,眼神挑剔得像在打量一件待加工的原材料,“底子嘛…还凑合。就是这皮肤,啧,太糙了!头发,没型!衣服?灾难!”他拿起一叠时尚杂志,指着上面一个冷峻的男模,“看到没?我们要打造的就是这种‘都市隐侠’、‘草根音乐诗人’的感觉!神秘!疏离!带着点…嗯…风霜的质感!但前提是,得帅!得有型!”

丽莎则更直接。她递给李明几份乐谱,上面是几首旋律简单、节奏欢快、歌词充满网络热梗的歌曲。“李老师,您之前的风格…很有特点,”丽莎斟酌着用词,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但市场需要更直接、更易传播、更有‘记忆点’的东西。这几首歌,您先熟悉一下旋律。重点是副歌部分,一定要朗朗上口,最好能让听众听一遍就能跟着哼。至于您那支笛子,”她看了一眼被李明紧紧攥在手里的古笛,“作为一种独特的音色点缀,放在前奏或间奏里增加一点‘古风’噱头就好,不能喧宾夺主。您需要练习的是演唱,用您的声音去征服观众。”

凯文则更像个传销讲师,唾沫横飞地给李明描绘着蓝图:“明哥!您的核心人设就是‘外卖侠’!多接地气!多有反差萌!想想看,一个送外卖的,手握上古魔笛,吹出天籁之音!这故事多带感!我们第一步,先上几个大综艺,露个脸,炒一波话题。然后趁热打铁,发布单曲!就是丽莎老师给您的这几首,保证洗脑!等知名度打开了,直播带货!代言!商演!钱哗哗地来!”他兴奋地搓着手,“您就负责帅,负责吹笛子的时候保持那种…嗯…‘我很孤独但我很牛逼’的表情!其他的,交给团队!”

李明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手里捏着那几张印着幼稚歌词和口水旋律的乐谱,听着耳边三人机关枪似的规划和改造方案,感觉像在做一场荒诞的梦。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再看看那支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日夜、此刻却似乎被定义为“噱头”的古笛,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最初的兴奋和期待,在日复一日的“改造”中迅速消磨。他被托尼拉着做了全身护理,敷面膜,修眉毛,头发被染成时髦的亚麻色,剪成精心设计的、看似随意的“凌乱”造型。衣柜里塞满了价格标签让他咋舌的“设计师款”服装,每一件都要求他穿出“低调的奢华感”。丽莎则严格训练他的发声和演唱,逼着他一遍遍练习那些在他看来毫无营养的口水歌。笛子?只有在拍摄宣传照或录制歌曲前奏那几秒钟时,才被允许拿出来做个样子。

“明哥!表情!表情管理!”拍摄现场,摄影师举着相机大喊,“要那种…遗世独立!带着点淡淡的忧伤!看镜头!对!想象你不是在拍广告,你是在…嗯…召唤神龙!笛子再举高一点!眼神再空灵一点!”

李明僵硬地举着笛子,努力按照要求摆出“空灵”的表情,感觉自己像个被操控的木偶。笛子握在手里,依旧是温润的,但他却再也找不到在废弃体育场、在出租屋窗台前吹奏时那种与它心意相通、血脉相连的感觉了。它成了一个冰冷的道具。

唯一让他感到些许慰藉的,是物质条件的飞跃。他搬出了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住进了公司安排的高档公寓。他给乡下的父母寄去了一大笔钱,告诉他们自己找到了好工作。电话那头,母亲惊喜又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暂时压下了心中的迷茫和不适。或许,这就是代价?他安慰自己。为了家人,为了那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这点不适,忍忍就过去了。

然而,王振邦显然不满足于慢工出细活。签下李明这块“璞玉”后,他迫不及待地要将其“变现”。一个绝佳的机会很快摆在了面前——国内顶级饮料品牌“冰点风暴”的新品发布会,斥巨资打造,线上线下同步直播,影响力巨大。王振邦动用关系,硬是为李明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表演名额。表演内容也早已定好:演唱那首丽莎为他“量身打造”的口水歌《超甜风暴》,并在歌曲高潮处,加入一小段“炫技式”的笛子独奏,作为引爆全场的“噱头”。

“老弟!这是关键一战!”王振邦拍着李明的肩膀,眼神灼热,“一战成名!就在今晚!把你练的那些都拿出来!记住,重点是歌!是互动!笛子那段,要炫!要快!要让人眼花缭乱!让所有人记住你的笛子,记住‘外卖侠’这个标签!明白吗?”

发布会现场设在本市最大的会展中心。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冷气混合的味道。t型舞台延伸出去,两侧是巨大的LEd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冰点风暴”充满动感的广告大片。台下,前排是衣着光鲜的商界名流、娱乐明星和媒体记者,后面则是黑压压的粉丝和观众,荧光棒闪烁成一片海洋。无数摄像机对准了舞台,准备进行实时直播。

李明被安排在发布会中段出场。他穿着一身昂贵的、做旧处理的“设计师款”牛仔套装,脸上化着精致的舞台妆,头发被发胶固定成完美的弧度。他站在后台候场区,能清晰地听到前台主持人激情洋溢的介绍:“……下面这位,是近期引爆网络、拥有神秘魔笛的‘都市音乐奇侠’——李明!他将为我们带来新歌《超甜风暴》,以及一段令人叹为观止的笛子独奏!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李明!”

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尖叫声响起,伴随着节奏强烈的背景音乐。工作人员用力一推李明:“明哥!该你了!”

李明深吸一口气,握着那支古笛(它此刻更像一个烫手的道具),迈步走上了光芒万丈的舞台。强烈的追光灯瞬间打在他身上,台下无数双眼睛和闪烁的镜头让他一阵眩晕。巨大的LEd屏幕上,同步投射出他放大的、经过精心修饰的脸庞,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忧郁”和“疏离”。

前奏响起,是标准的电子舞曲节奏,鼓点强劲。李明努力回忆着丽莎教给他的那些动作和表情管理,跟着节奏晃动身体,对着台下露出练习过无数次的、带着点“痞帅”的笑容,拿起话筒开始演唱:

“超甜风暴,席卷心跳!你的微笑,是我的解药!boom boom boom!跟我一起摇……”

歌词简单直白到近乎弱智,旋律也毫无新意。台下的观众,尤其是前排的业内人士,脸上大多露出了礼貌性的微笑,或者干脆低头看手机。后排的粉丝则还算热情地挥舞着荧光棒。李明机械地唱着,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模仿者,声音透过高级音响设备传出来,却显得空洞而虚假。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台下王振邦的位置,王总正微微皱着眉头,对他做了一个“互动!热情点!”的手势。

终于熬到了歌曲高潮前预设的笛子独奏环节。背景音乐骤停,追光灯再次聚焦在李明身上。主持人适时的画外音响起:“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让我们屏息聆听,来自‘魔笛外卖侠’的——天籁之音!”

台下安静了一些,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和期待,看向李明和他手中的笛子。无数手机镜头对准了他。

李明举起古笛,凑到唇边。这是今晚唯一属于他、属于这支笛子的时刻,尽管只有短短几十秒。他闭上眼,试图屏蔽掉周围那巨大的喧嚣和无数审视的目光,想找回一点点在废弃体育场时那种与笛子心意相通的感觉。然而,指尖传来的温润感依旧,但笛子内部那股奇异的暖流,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阻隔了,沉寂着,毫无回应。他心中一片冰凉。

不行!必须吹出来!他猛地睁开眼,按照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手指在笛孔上飞快地跳跃、开合!他吹的是一段王振邦特意找人为他编写的、极其花哨快速的“炫技”曲调,充斥着大量高难度的颤音、滑音和急速的吐音,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制造最强烈的视听冲击。

笛声尖锐、急促,技巧确实炫目,手指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然而,那声音却像失去了灵魂的金属片在相互刮擦,冰冷、刺耳,充满了刻意卖弄的浮躁感。与之前那充满生命力和叙事感的笛声判若云泥!

台下的反应迅速冷却。礼貌性的掌声稀稀拉拉,更多人脸上露出了失望和困惑的表情。前排一个娱乐记者甚至小声对同伴嘀咕:“就这?网上吹得神乎其神的‘魔笛’?还不如公园里老头吹得好听……”

王振邦在台下,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对着舞台侧边的凯文使了个眼色,凯文立刻拿着对讲机,对着后台控制台焦急地低吼:“切画面!快!给他特写!拉近!突出手指动作!还有,背景音乐垫上!别让这破笛子声太突出!”

就在这尴尬的、笛声刺耳的几十秒即将结束时,异变陡生!

李明自己也吹得心烦意乱,气息不稳。一个高音没上去,反而吹出了一个喑哑的、带着强烈不满情绪的破音!这声音极其难听!

“嘎——!”

就在这刺耳的破音响起的瞬间!

“噗啦——!”

会展中心巨大的穹顶玻璃窗上,突然传来密集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噗啦!噗啦!噗啦!”声音!仿佛下起了冰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抬起了头!

只见会展中心那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外,不知何时,竟然聚集了遮天蔽日的鸟群!麻雀、燕子、白头鹎、甚至还有几只体型不小的灰喜鹊!它们像疯了一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厚厚的钢化玻璃!翅膀拍打玻璃的声音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轰鸣!鸟喙啄在玻璃上,发出“笃笃笃”的急响!整个穹顶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由无数疯狂振翅的鸟儿组成的“活毯子”覆盖住了!光线瞬间变得昏暗,无数细小的羽毛在撞击中飘落!

“啊——!!!”

“天哪!怎么回事?!”

“鸟!好多鸟!”

“它们在撞玻璃!疯了!”

“是不是要地震了?!”

“快跑啊!”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声、桌椅碰撞声、慌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发布会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人们惊恐地抬头看着那疯狂撞击玻璃的鸟群,下意识地抱头躲避,有人甚至想往出口冲!

李明站在舞台中央,如同被雷击中,僵立当场!他手中的笛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愤怒和悲伤的意念,顺着指尖传递到他的脑海!他猛地明白了!这些鸟儿!它们是被刚才那段虚假、刺耳、充满功利心的笛声激怒了!它们感受到了那支古笛的痛苦和抗拒!

混乱中,王振邦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冲到了舞台边。他指着舞台上呆若木鸡的李明,完全不顾形象地咆哮起来,声音通过后台忘记关闭的返送音箱,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李明!你他妈在搞什么鬼?!我要的是洗脑神曲!是嗨翻全场的流量!不是他妈的《动物世界》现场版!你看看!看看这场面!全完了!全被你搞砸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横飞,“你那破笛子!什么魔笛!我看是招鬼的玩意儿!赶紧给我处理掉!晦气!!”

王振邦的咆哮如同惊雷,在混乱的会场里炸开,也彻底炸碎了李明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他看着台下惊恐四散的人群,看着穹顶外那依旧疯狂撞击、如同末日景象般的鸟群,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支温润沉实的古笛。笛尾那个小小的云纹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一丝悲悯的微光。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悲哀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醒,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所有的迷茫和犹豫。

搞砸了?是的。但搞砸的不是他,也不是这支笛子。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舞台边暴跳如雷、面目狰狞的王振邦,脸上所有的惶恐、不安、刻意维持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决绝。

他不再理会王振邦的咆哮,不再理会台下混乱的人群,甚至不再理会头顶那疯狂撞击的鸟群。他只是缓缓地、珍重地将那支古笛横在唇边。

没有炫技,没有花哨,没有迎合。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城市里所有浑浊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然后,他吹响了一个单音。

“呜——”

那声音低沉、浑厚,像大地深处的叹息,又像疲惫旅人的一声长吁。它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喧嚣和头顶鸟群的撞击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紧接着,笛声流淌出来。不再是《超甜风暴》的浮夸,也不再是刚才炫技的刺耳。那是他在无数个送餐的清晨和黄昏,在拥堵的车流和人潮中,在狭小出租屋的窗前,在废弃体育场的空旷里,无数次摸索、感受、沉淀下来的旋律。它属于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灯,属于深夜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属于天桥下流浪者空洞的眼神,属于他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和磨破的鞋底。它粗糙、质朴,带着生活的毛边和沉甸甸的份量,却又有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真实和苍凉。

笛声一起,奇迹再次发生!

穹顶上,那疯狂撞击玻璃的鸟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安抚了。撞击声骤然停止!无数鸟儿安静下来,收拢了翅膀,密密麻麻地停落在穹顶玻璃上,小小的脑袋全都转向舞台的方向,黑豆般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吹笛的李明。

台下混乱的人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魔力的笛声所震慑。惊恐的尖叫和推搡停止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忘记了逃跑,忘记了头顶的“威胁”,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笛声在继续。它盘旋着,低回着,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风过林梢,时而又有一种挣脱束缚、向往自由的激越。灯光师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鬼使神差地关掉了所有炫目的镭射灯和背景屏幕,只留下一束最纯净的白光,笼罩着李明和他手中的笛子。

偌大的会展中心,只剩下这一束光,一个人,一支笛,一段洗涤灵魂的旋律。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沉浸在笛声构筑的世界里,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这座巨大城市里奔波的影子,感受到了那份共同的疲惫、孤独和深藏心底的对纯粹与自由的渴望。

当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带着一丝释然,缓缓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时,李明放下了笛子。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澈,再无一丝迷茫。

台下,是长久的、绝对的寂静。然后,掌声响起。不再是开场时的狂热和喧嚣,而是缓慢的、沉重的、发自内心的、带着震撼和敬意的掌声。起初是零星的,随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海洋。许多人眼中含着泪光。

王振邦站在舞台边,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愤怒和极度挫败的猪肝色。他看着台上那个平静接受掌声的身影,看着穹顶上安静停留的鸟群,看着台下那些被笛声彻底征服的观众,他知道,他精心策划的一切,彻底完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狠狠地、怨毒地剜了李明一眼,在助理的拉扯下,转身狼狈地挤进了后台通道。

发布会草草收场,却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引爆了全网。李明的名字和那段力挽狂澜的笛声视频,以火箭般的速度冲上了热搜第一。“魔笛外卖侠发布会神反转”、“万鸟朝凤现代版”、“真正的音乐不需要包装”、“星海唱片王振邦现场失态”……各种话题沸沸扬扬。

接下来的日子,李明被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暴包围。公寓楼下日夜蹲守着记者和狗仔。手机被打爆,各种采访邀约、综艺通告、商业代言像雪片一样飞来,开出的价码一个比一个惊人。网络上的赞誉铺天盖地,他被捧成了反抗商业包装、坚守艺术本真的英雄。

然而,李明却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他把自己关在宽敞却冰冷的公寓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他不再看手机,不再理会任何邀约。那支古笛,就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尝试着再次吹奏。吹他熟悉的、来自心底的旋律。但每一次,笛声都显得滞涩、空洞。指尖依旧能感受到笛身的温润,但笛子内部那股曾经澎湃的、与他心意相通的暖流,却仿佛彻底沉寂了,或者说是……疏离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也无法吹奏出发布会那晚直抵人心的力量。笛子本身没有坏,音准依旧,但那种“灵性”,那种共鸣,消失了。

它拒绝发声。

李明坐在黑暗中,手指一遍遍抚过笛身那熟悉的纹理,抚过笛尾那个小小的云纹。他终于明白了。这支笛子,它认的不是舞台,不是灯光,不是掌声,更不是钞票。它认的是那份毫无杂念的热爱,是那份在车水马龙中依然能听见风声雨声的赤子之心,是那份只为了自己、为了天地万物而吹奏的自由。当他在王振邦的合同上签下名字,当他穿上那些昂贵的“戏服”,当他为了“炫技”而吹响它时,它就已经在抗拒了。发布会上的万鸟朝凤,不是神迹,是挽歌,是它最后的悲鸣与告别。

门铃响了。急促而固执。

李明没有动。过了一会儿,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传来。门开了,王振邦带着凯文和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壮硕男人,径直闯了进来。王振邦的脸色依旧阴沉,但此刻却强压着怒火,挤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

“李明老弟,”王振邦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焦躁,“躲着不见人可不行啊!现在是什么局面?全网都在关注你!热度空前!这正是我们打翻身仗、把流量彻底变现的最好时机!”

他走到李明对面的沙发坐下,凯文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厚厚的文件放在茶几上,正好压住了那支古笛的一角。

“看看!顶级音乐综艺的常驻嘉宾!国民级饮料的代言!还有这个,”王振邦指着最上面一份文件,“‘魔笛外卖侠’的专属大电影项目!投资方都找好了!剧本大纲都出来了!只要你点头,立刻启动!片酬,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还有你的笛子,”王振邦的目光扫过被文件压住的古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贪婪,“它现在是最大的噱头!是Ip的核心!我们给它设计一个炫酷的出场方式,配上最顶级的特效!把它打造成一个超级符号!围绕它开发周边!联名款!甚至搞个全息投影演唱会!钱!老弟!源源不断的钱!”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前倾,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明脸上。

李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压在笛子上的文件推开,露出了那支沉暗的古笛。他的手指温柔地拂过笛身,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老友。

“王总,”李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支笛子,它不认这些。”

“不认?!”王振邦脸上的笑容瞬间崩裂,猛地一拍茶几站起来,声音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它认什么?!它就是个工具!一件乐器!一个商品!它认钱!认名!认流量!我告诉你李明,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签了合同,你就是星海的人!你的形象,你的笛子,包括你放个屁,都是公司的资产!由不得你任性!”

他指着李明的鼻子,厉声道:“我不管它认什么!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到公司录音棚!丽莎给你准备了新歌,必须录!下周五,‘欢乐大咖秀’录制,你必须带着笛子上台!按脚本演!否则,”他冷笑一声,眼中露出狠厉,“违约金是多少,你自己清楚!想想你乡下的爹妈!想想你刚寄回去的钱!想想毁约的后果!你赔得起吗?!”

说完,他不再看李明一眼,对凯文和那两个黑西装一挥手:“我们走!明天九点,我要在录音棚看到他!”一行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茶几上,那几份象征着巨额财富的文件,像几座沉重的大山。王振邦最后那句“想想你乡下的爹妈”和“违约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李明的心。

他枯坐了许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霓虹的光芒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一场酝酿已久的夏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声响。

李明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拉开厚重的窗帘,冰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雨的气息涌了进来。窗外,是这座他奔波了无数个日夜的城市。此刻,它被笼罩在迷蒙的雨幕和璀璨的霓虹之中,光怪陆离,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万花筒。高楼大厦如同冰冷的巨人,俯视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那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看着远处高架桥上如同光河般流动的车灯,看着那些在雨中匆匆奔走的模糊人影。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几份厚厚的文件上,也落在那支安静躺在一旁、温润依旧的古笛上。

他走过去,没有再看那些文件一眼。他伸出手,拿起那支古笛,指尖传来熟悉的沉实和暖意。这一次,那暖意似乎不再沉寂,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期待。

接着,他拿起了那几份印着诱人条款、足以改变他和他家人命运的合同。纸张很厚实,带着油墨特有的味道。

李明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冰冷的雨点夹着风,立刻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楼下街道的喧嚣和雨声瞬间涌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几份沉重的合同。然后,他双手抓住纸张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嗤啦——!”

清脆响亮的撕裂声,在雨夜中格外清晰!他用力地、毫不犹豫地将第一份合同撕成了两半!

“嗤啦!嗤啦!嗤啦!”

一份又一份!他像撕碎一堆废纸,更像撕碎一个华丽而沉重的枷锁!厚实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最终化为无数纷飞的碎片!

他抓起一大把碎纸屑,猛地将手臂伸出窗外,高高扬起!

“去他妈的流量!”

他对着脚下这座被霓虹和雨水浸泡的城市,对着那无尽的喧嚣和欲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羁绊的决绝和快意!

“老子要吹给风听!”

吼声落下,他张开手掌。无数白色的纸屑如同被惊起的鸽群,瞬间被强劲的风雨裹挟着,旋转着,翻飞着,飘向下方那片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的霓虹海洋。它们在探照灯的光柱里闪现,然后迅速被雨水打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和城市的灯火洪流之中。

关上窗,隔绝了风雨和喧嚣。屋内一片狼藉,散落着纸屑。李明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支古笛,笛身温润,那个小小的云纹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不再犹豫,拿起笛子,再次推开窗户,任凭风雨吹打进来。他闭上眼睛,将笛子凑到唇边。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气息顺畅地涌入笛管,指尖灵活而充满情感地按动笛孔。一段悠扬、舒缓、充满自由气息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笛声不再沉重,不再悲凉,而是如同山涧清泉,如同林间微风,带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欢愉和解脱感,飘散在风雨交加的城市夜空里。

他吹得忘我,沉浸在自己与笛声构筑的世界里。风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浑然不觉。一曲终了,他缓缓放下笛子,睁开眼。

雨幕中,街对面昏黄的路灯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身上依旧是那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棉袄。

是桥洞下那个送他笛子的怪老头。

老人没有打伞,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中,隔着一条湿漉漉的马路,望着李明窗口的方向。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李明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不再是初见时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淡淡的赞许。

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窗口的方向,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路灯照射不到的、更深的雨幕和城市的阴影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明站在窗边,握着温润的笛子,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风雨依旧,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迷离的光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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