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南灵宫门前时,晨曦正从云层里漫出来,给朱红宫墙镀上一层鎏金。秋沐掀开车帘,望着那座熟悉的宫城——琉璃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守宫的禁军甲胄鲜明,手里的长戟映着天青色的晓雾,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又好像处处都生了些陌生的棱角。
“公主,太上皇怕是等急了。”紫衿扶着她下车,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低声道,“昨儿就打发人来问了三趟,还说要亲自去宫门口等呢,被我们拦下来了。”
秋沐拢了拢披风,锦缎下的手轻轻攥着那半枚樱花玉佩。这次偷溜去北境,想来外祖父这半年怕是没睡过安稳觉。
穿过金水桥时,迎面撞见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他穿着簇新的蟒纹袍,手里托着个紫檀木盘,见了秋沐,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哎哟,我们的小公主可算回来了!太上皇昨儿还念叨呢,说您再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带着御林军去北境‘捉人’了。”
秋沐被他逗笑,眉眼舒展了些:“李总管就别取笑我了,外祖父在哪儿呢?”
“在暖阁里摆弄他那盆新得的墨兰呢。”李德全引着她往东边的颐和宫走,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也奇了,那墨兰前儿还蔫头耷脑的,今晨听说您要回来,竟蹭蹭冒了三个新芽,太上皇说这是‘喜兆’,非要等您来才肯浇水。”
暖阁的门虚掩着,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带着些微的喘息,秋沐的心猛地揪紧——外祖父的哮喘是老毛病,一到换季就犯,这趟定是又为她忧心加重了。
“外祖父。”她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个小巧的铜壶,小心翼翼地给墨兰浇水,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鬓角的银丝像落了层雪。
太上皇手一抖,铜壶“当啷”掉在地上,水溅湿了藏青色的锦袍下摆。他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茫然,随即涌满了泪光:“阿沐?我的阿沐回来了?”
秋沐快步上前扶住他,鼻尖一酸:“外祖父,是我回来了,让您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太上皇攥着她的手,指腹上全是老茧,抖得厉害,“北境那么乱,你一个姑娘家跑去那儿做什么?就不怕……就不怕外祖父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外祖父。”秋沐蹲在他面前,仰头望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知错就好,知错就好。”太上皇抹了把眼泪,忽然板起脸,“罚你给我抄十遍《女诫》!少一个字都不行!”
秋沐笑着应下:“好,我抄,抄二十遍都行。”
正说着,李德全端着参汤进来,见祖孙俩和好,笑着打圆场:“太上皇,您看您,刚还说要给公主做糖糕呢,这会子就罚上了。”
太上皇这才缓过神,拉着秋沐往软榻上坐:“饿了吧?厨房温着你爱吃的糖糕,还有冰糖雪梨,快尝尝。”
秋沐刚拿起一块糖糕,就听见暖阁外传来脚步声,刘珩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急促:“外祖父,阿沐回来了吗?”
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藏青色的锦袍沾了些晨露,显然是刚从南冶帝那里回来。见秋沐正和老人说笑,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阿沐,你偷溜去北境的事,父皇已经知道了,虽说没责怪你,但……”
“但什么?”太上皇哼了一声,把秋沐护在身后,“朕的外孙女去北境是为了南灵百姓,又不是去胡闹的!谁要是敢说她一句不是,先问问朕这把老骨头答应不答应!”
刘珩无奈地叹了口气:“皇祖父,孤不是来问责的。父皇说阿沐在北境提出重开互市,是大功一件,还说要赏她。”
“赏什么赏?”太上皇瞪着眼,“朕外孙女的功劳,不用他赏!倒是你们,让一个姑娘家去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秋沐怕外祖父动气,连忙打岔:“外祖父,太子哥哥刚从父皇那里回来,肯定有要事要说,我们先听他讲。”
刘珩这才正色道:“父皇已经准了重开互市的折子。另外……”他看向秋沐,语气沉了些,“北境传来消息,南霁风在撤军前,把临城的粮仓全打开了,分给了当地百姓,还说……”
“说什么?”秋沐追问。
“说南灵公主有仁心,这临城的粮食,就当是北辰给南灵的‘见面礼’。”刘珩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复杂,“父皇说他这是在示好,也是在试探——试探我们敢不敢接这份情。”
太上皇皱起眉头:“北辰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白无故送粮食,怕不是什么好事。”
“外祖父说得是。”刘珩点头,“父皇已经让程将军带人去查了,看看那些粮食里有没有猫腻。另外,父皇还说,让阿沐也跟着去边境看看,毕竟互市是你提议的,你去最合适。”
秋沐愣了一下:“我去?”
“嗯。”刘珩道,“下个月初三出发,跟商队一起走,路上也安全些。父皇说让你多带些人手,顺便……”他压低声音,“看看南霁风在北境的动向,他这次撤军撤得太痛快,反倒让人不放心。”
太上皇一听就急了:“不行!阿沐刚从北境回来,怎么能再去?边境那么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外祖父放心。”秋沐按住老人的手,“我会小心的。而且这次是跟着商队,又有程将军照应,不会有事的。”她看向刘珩,眼神清亮,“太子哥哥说得对,互市是我提的,我确实该去看看实际情况。”
刘珩见她应下,松了口气:“你能去最好。程将军会安排好一切,你只要……”
“只要睁大眼睛看,闭紧嘴巴听,对吗?”秋沐接过话头,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我知道分寸。”
刘珩点点头,又说了些边境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去处理政务了。暖阁里只剩下祖孙俩,太上皇还在为让秋沐再去边境的事犯愁,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边境风沙大”“北境人粗野”,秋沐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往他手里塞块糖糕。
“阿沐,”太上皇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神变得格外郑重,“你老实告诉朕,你在北境……是不是见过那个北辰王爷?”
秋沐握着外祖父微凉的手,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半枚樱花玉佩,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垂眸避开老人探究的目光,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见过的。”
太上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怎么见的?在哪里见的?你们……你们说了什么?”
“就在断云谷的战场上,远远看了一眼。”秋沐抬起头,眼底清澈坦荡,没有半分闪躲,“当时两军对垒,他在高地指挥,我在阵后看诊,隔着千军万马,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更别说说话了。”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在断云谷见过南霁风,却并非“连脸都没看清”,只是那些近在咫尺的对视、驿馆耳房外的迟疑,都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太上皇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松弛下来。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动作里满是疼惜:“没说话就好,没说话就好。”
“外祖父,您放心。”秋沐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他的衣襟,“我知道分寸。他是北辰的睿王爷,我是南灵的公主,我们是敌非友,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敌非友……”太上皇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阿沐,你要记着,南北分立百年,血债早就刻进了骨头里。北辰皇室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尤其是那个南霁风——当年他父亲带兵踏平南灵三座边城,他自己十五岁上战场就敢活剖俘虏,手段狠戾得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仿佛在交代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这种人,野心比北境的荒原还大,你跟他走得近了,无异于与虎谋皮。朕不求你将来有多显赫,只求你平平安安,守着孩子们过一辈子,就够了。”
秋沐心里一酸,眼眶微微发热:“我知道的外祖父。我心里只有南灵,只有孩子们,不会跟任何人胡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太上皇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等过了年,朕就请旨让皇上给你指门亲事。找个老实本分的世家子弟,知冷知热,能护着你和孩子们,比什么都强。”
秋沐没接话,只是把脸埋在太上皇的衣襟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檀香,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发疼。
正说着,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太上皇,公主,御膳房刚做了冰糖炖雪梨,加了川贝,您二位暖暖身子。”
他刚把食盒放在桌上,就见刘珩的贴身侍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门口跪下:“太上皇,太子殿下在御书房被陛下训斥了,说……说他没看好公主,还说要罚他去太庙抄三个月的《礼记》呢!”
太上皇一听就炸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岂有此理!太子有什么错?要罚也是罚那些没用的护卫!”他拄着拐杖就要起身,“走,跟朕去御书房,我倒要问问陛下,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外祖父您别生气。”秋沐连忙扶住他,“太子哥哥是储君,舅舅训斥他几句也是应该的,您去了反倒让他难做。”
“难做也不能受这种委屈!”太上皇吹胡子瞪眼,“当年阿珩娘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我要是连他都护不住,还有脸见她吗?再说了,让你再去边境那种地方,本就是皇上的不是!”
他拄着拐杖往外走,步伐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阿沐你等着,朕今天非得让陛下收回成命不可!哪有让金枝玉叶的公主三番五次去边境涉险的道理?”
秋沐拦不住他,只能让紫衿赶紧跟上伺候,自己则站在原地,望着外祖父踉跄却坚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御书房里,南冶帝正把一本奏折摔在刘珩面前,明黄色的龙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看看!你看看!南霁风把临城粮仓都开了,还说是给南灵的‘见面礼’,这明摆着是在收买人心!你却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还想着让阿沐去边境?你是不是想让她羊入虎口?”
刘珩垂着头,藏青色的锦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父皇息怒。儿臣让阿沐去,正是为了摸清南霁风的底细。她提议重开互市,对北境情况最熟悉,由她去再合适不过。”
南冶帝冷笑一声,指着窗外,“你忘了当年你姑母是怎么死的了?就是去北辰和亲,最后……最后连尸骨都是朕亲自讨要回来!”
刘珩的肩膀猛地一颤,声音低了下去:“儿臣没忘。但阿沐不是姑母,她有自保能力,身边还有程阳带着亲兵护卫……”
“再强的能力也架不住人心险恶!”南冶帝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是南灵的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你得明白,有时候退让不是懦弱,是为了更好地守护。阿沐是我们南灵的公主,是百姓心里的念想,不能有任何闪失。”
正说着,就见李德全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皇上,太上皇……太上皇带着拐杖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太上皇拄着拐杖,在紫衿的搀扶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就问:“皇上这是要罚太子?还要让阿沐再去边境?”
南冶帝连忙起身扶住他,无奈道:“父皇,您怎么来了?朕正跟太子说这事。”
“说什么说?朕看您是越老越糊涂了!”太上皇甩开他的手,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阿沐刚从北境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你就让她再去?你是忘了她小时候得过寒疾,一到冬天就咳嗽了?”
“父皇,朕也是为了南灵……”
“为了南灵就得牺牲阿沐?”太上皇瞪着眼,“当年朕在位时,怎么没让婉晴去边境当探子?南灵的将士养着是干什么的?吃白饭的吗?非要让一个姑娘家去拼命?”
他喘了口气,又道:“还有太子,他在北境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把阿沐安全带回来,皇上不赏也就罢了,还要罚他去太庙抄书?你这是寒了孩子们的心!”
南冶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苦笑:“父皇,朕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太上皇步步紧逼,“收回成命!”太上皇寸步不让,“让阿沐好好在宫里休养,边境的事让程阳去办!他要是办不好,再换别人!总之,阿沐不能去!”
御书房里陷入了僵局,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刘珩看着剑拔弩张的祖孙俩,轻声道:“父皇,皇祖父说得对。阿沐确实不宜再去边境,儿臣愿意亲自去一趟,定能查清南霁风的底细。”
南冶帝看着他,又看看太上皇怒气冲冲的脸,最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依你们的。阿沐不用去了,边境的事……就交给你。”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阿珩,不是父皇不信任你,是这北境的水太深,南霁风那个人……你得多加小心。”
“臣明白。”刘珩躬身应道。
太上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拄着拐杖往外走:“既然没事了,朕就带阿沐回去了。陛下也早点歇息,别老为了国事熬坏了身子。”
走出御书房,太上皇的脚步明显虚浮了些,刚才那股子气势像是强撑出来的。秋沐连忙扶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外祖父,您刚才太冲动了。”
“不冲动能行吗?”太上皇喘着气,却笑得像个孩子,“对付你舅舅那种犟脾气,就得比他更犟。你放心,有外祖父在,谁也别想再让你去边境吃苦。”
秋沐的眼眶又热了,她扶着外祖父慢慢往颐和宫走,宫道两旁的宫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颐和宫,太上皇累得直接躺在软榻上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秋沐坐在榻边,轻轻为他抚平眉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紫衿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太上皇睡着了,放轻了脚步:“公主,这是给太上皇煎的安神汤,等他醒了再喝。”
秋沐点点头,接过药碗放在桌上,低声问:“太子殿下呢?”
“回东宫了。”紫衿道,“刚才听东宫的侍从说,殿下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忙什么。”
秋沐沉默了。她知道,刘珩心里肯定不好受。被父皇训斥,又被外祖父数落,还要亲自去边境冒险,换作谁都会憋屈。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像宫墙上的裂缝,很难再弥合了。
“对了公主,”紫衿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下午收到临城来的信,是林将军写的。”
秋沐接过紫衿递来的信,信封上盖着临城驿站的火漆,林安易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惯有的爽朗,可开头几句就让她心头一沉。
“公主亲启:临城百姓南迁事宜已毕,程将军所派亲兵护持有方,未生事端。然前日偶遇秘阁驻临城分舵执事,言及秘阁元老会近日异动频繁,以‘南境防务废弛’为由,联名上书请阁主亲掌防务,更有甚者,提及欲重启‘惊蛰计划’……”
“惊蛰计划”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刺得秋沐指尖发凉。那是秘阁百年前定下的密令,专为应对南北大战而设,一旦启动,便意味着要动用秘阁豢养的死士,以暗杀、离间等极端手段搅动风云,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当年她接任阁主时,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份计划封存,严令不得再提,如今这群老家伙竟又翻了出来,显然是对她这半年来的“不作为”心生不满。
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纸缘被攥出褶皱。秘阁那群元老,多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辈,当年母亲将阁主之位传给她时,他们虽有疑虑,终究碍于旧主情面未曾多言。可这半年她深陷北境战事,对秘阁事务疏于打理,这些人便按捺不住了——他们向来信奉“以杀止杀”,哪里看得惯她在北境与南霁风虚与委蛇,更容不得南灵在边境上“退让”。
“公主?”紫衿见她脸色发白,轻声唤道,“要不要……让人去查探一下秘阁的动静?”
秋沐缓缓摇头,将信纸凑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将“惊蛰计划”几个字吞噬。“不必。”她看着信纸化为灰烬,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这群老家伙是闲得发慌了,想借着南境防务敲打我。”
秘阁自创立起便独立于南灵朝堂之外,上管皇室秘辛,下掌江湖暗桩,历代阁主皆隐于暗处,连皇帝都无权干涉。可正因其权柄过重,元老会的那群人总想着钳制阁主,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跳出来指手画脚。这次他们借着南霁风在临城散粮之事发难,无非是嫌她对北辰太过“仁慈”。
“紫衿,”秋沐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这件事……先压一压。外祖父刚安稳下来,宫里又逢年节,不宜再生事端。过几日我亲自去秘阁一趟,看看他们到底想闹什么。”
紫衿点头应下,又忍不住道:“可秘阁的人向来眼高于顶,尤其是于长老,当年就反对您接任阁主,这次说不定就是他在背后挑唆……”
喜欢一幕年华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一幕年华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