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枣泥饼消失不到两个时辰,营中便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西哨角的三名守夜兵几乎同时来报,说看见我独自一人在沙丘上踱步,嘴里还吟着一首谁也没听过的诗:“黄沙埋骨不封名,一剑曾动百万城。”声音低沉,语调缓慢,像是在追忆什么。
可那时候,我正在主帐里批阅军情文书,油灯下影子都未动过半寸。
紧接着,炊事营的两个老卒战战兢兢跪在我面前,说昨夜子时,亲眼见曾瑶提着药箱进了我的帐,出来时手上沾血,袖口还滴着水。
他们想上前问安,却被她一个眼神逼退。
“她走路比从前轻,但肩没塌,背更直——不像伺候人的,倒像……杀人回来的。”
我没说话,只把茶杯轻轻搁在案上,瓷底磕出一声脆响。
最后是一封血书,用烧焦的木炭写成,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递到了中军帐门口。
送信人是个哑巴杂役,双手被砍去了拇指,只能用嘴叼着竹筒。
我展开那张粗麻布,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心身边的女人,她已不是当初那个烧火丫头。”
烛火跳了一下。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蜡泪堆成了山,油尽将熄。
然后我笑了,笑得极轻,像是怕惊动藏在暗处的鬼。
他们终于来了。
不止一个,是一群。
而且已经混进来了,悄无声息,像毒蛇钻进了被窝,暖着你的体温,等着咬你喉咙。
“仿陆尘”组织最致命的漏洞,从来不在记忆真假、技能高低,甚至不在“知识洞察眼”的副作用模拟得有多精准。
他们的死穴,是搞不懂关系——尤其是我和曾瑶之间的那种,无法命名、无法归类、也无法复制的关系。
他们知道她重要。
但他们不知道她怎么重要。
有人以为她是情人,半夜安排“私会”,还特意选在枯井旁,说是“唤醒旧忆”;有人当她是工具,命令她端茶倒水,甚至让她跪着为“我”试毒;更荒唐的是,昨夜竟有个假货喝醉后指着她鼻子吼:“烧火丫头也配站在我身后?给老子滚去灶前添柴!”
而真正的我,从不让任何人定义她,包括我自己。
她是曾瑶。
不是侍妾,不是亲卫,不是谋士,也不是刀。
她是曾瑶——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在我说谎时察觉我眨眼频率变了0.3秒的人。
所以,现在这群赝品开始慌了。
他们在试探,在模仿,在拼凑他们理解中的“主仆关系”。
可他们不明白,真正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主仆”这两个字的存在。
有的只是十五岁逃亡途中,她在雪地里咬破手指喂我一口血的决绝;是三年前那一碗漂着蚂蚁的汤,我骗她说没有,她却从此再不肯信我一句玩笑。
他们可以复制记忆,却复制不了那一刻的心跳。
于是,我决定给他们一场表演。
一场足以让所有伪装者暴露本能反应的戏。
次日清晨,全军集结校场。
寒风卷着黄沙抽打旗面,猎猎作响。
我站在高台之上,脸色阴沉如铁。
“曾瑶!”我厉声喝道。
她从队列中走出,黑衣如墨,垂首立定,仿佛昨夜那三声叩击从未发生。
“你擅自处置俘虏,割其声带,弃之辕门,此乃逾矩!”我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铜壶倾倒,“罚杖三十,禁足三日!即刻执行!”
话音落,全场寂静。
几名亲卫上前架她。她没有反抗,任人拖走,脚步平稳,头也不回。
但在经过我身侧那一瞬,她的左脚鞋尖,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我的右靴跟。
两下轻触,快如电光。
只有我知道,那是我们约定的“紧急信号”——一切正常,我在等你收网。
我的心跳稳了下来。
傍晚时分,我命人备酒,连饮三大盏,面色泛红,眼神涣散。
忽然一脚踹翻桌案,瓷碟碎了一地,我抓起酒壶砸向墙壁,怒吼:“谁给她的胆子动手?!老子的女人,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帐内众人噤若寒蝉。
我摔门而出,踉跄奔向黑暗深处,身影摇晃,似已酩酊大醉。
可当我转入偏营小径,脚步立刻恢复了精准节奏,呼吸平稳如刃切风。
我藏身于一座废弃粮仓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月光惨白,照得营地如同坟场。
时间一点点过去。
风沙渐起。
我静静等待着——等待那些自以为懂“陆尘”的人,一个个走进我设下的认知陷阱。
因为他们终究会犯同一个错误:
他们以为,惩罚曾瑶,就是削弱我。
却不知道……
这才是我真正动杀机的开始。
我走出阴影,脚步轻得像一粒沙坠入死水。
月光已褪成灰白,洒在禁闭帐前那一片狼藉之上。
七具尸体横陈于地,血未冷,却都睁着眼——或惊愕、或错愕,甚至有一人嘴角还挂着笑,仿佛至死都不信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们的铠甲锃亮,腰牌清晰,皆是我军编制内的“亲卫”,名册上有名,战功簿上留字。
可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动曾瑶一根手指。
她蹲在最靠近帐门的那具尸体旁,刀刃垂落,一滴血顺着弧线滑下,砸进黄沙,无声无息。
黑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旗。
她没看我,只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动作极稳,仿佛刚才斩断的不是人的命,而是某段冗长而烦人的记忆。
“还有三个。”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如锈铁相磨,“藏在粮仓。”
我点头,没有惊讶。
早在那块枣泥饼消失时,我就知道他们不止这点人。
仿陆尘者从不孤行,他们是群狼,靠气味辨认彼此。
一个倒下,其余必动。
而真正的杀局,从来不在明处。
我缓缓蹲下,从怀中取出昨夜藏起的另一块枣泥饼——那是我从她包袱里偷偷拿走又悄悄藏好的最后一块。
表面干裂,边角微焦,却是她亲手做的。
十五年来,她每年冬至都做一块,不多不少,只给我一人。
她说:“少爷若连这个都忘了,那便真的不必救了。”
我把饼轻轻放进她怀里,触到她冰凉的手指。
“下次他们冒充我,”我说,语气轻得像在说今早的风向,“记得让他们先学会心疼你。”
她指尖猛地一颤,布巾滑落在地。
良久,她才低声开口,几乎被风吹散:
“那你也要学会……别总把自己推出去挡刀。”
那一刻,我胸口像是被什么钝器撞了一下,闷疼,却不肯溢出半分声响。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三声叩击、那鞋尖轻勾、那无数个深夜她守在我帐外不肯离去的身影——她看得比我清楚。
每一次我装疯卖傻,每一次我自污以诱敌深入,她都在默默记着,记着我替所有人承担的代价。
风卷残雪,掠过空旷校场,吹得尸首旁的碎布条啪啪作响。
远处帅旗猎猎,倒悬于晨光之中,“尘”字逆写如咒,像是某种预兆,又像是一封无人能解的战书。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因为我知道,今夜之后,或许再没人能问出这句话。
粮仓那边,依然静得可怕。
可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动。
不是风,不是鼠,是三双眼睛,正透过缝隙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在等,等一个确认:谁才是真正的陆尘?
谁,才配拥有曾瑶?
而答案,即将用血写完。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沙尘,目光扫过满地尸体,最后落在她握刀的手上。
那手从未颤抖过,哪怕面对的是千军万马。
“天快亮了。”我说。
她终于抬头,眸子漆黑如渊,映着将熄的火把与未散的杀意。
“那就别让他们睡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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