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囚车里那张脸,心跳快得不像话。
它太像了——不是那种皮相上的相似,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我”。
眉梢那道旧伤,是十七岁那年为救曾瑶被马蹄掀翻时留下的;左耳后那粒痣,连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位置;甚至他垂眼时嘴角微微下压的弧度,都是我在沉思时常不自觉露出的表情。
斥候昨夜跪着禀报细节,声音发抖:“他背得出《九策残卷》第三章第七条修订版……还说出了李三娘、赵五婆、孙七姨的名字——那是咱们十二亲卫母亲的闺名,连军册都没记全。”
更离谱的是,他在审讯中途突然失忆,眼神涣散,左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频率分毫不差——和我用完“知识洞察眼”后的症状一模一样。
可我没有用过。
至少昨晚没有。
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人在复刻我的能力,连副作用都不放过。
他们不是在造一个赝品,是在重建我的整个存在逻辑:记忆、习惯、痛苦、反应模式……甚至连那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都被一点点挖出来,塞进这个人的脑子里。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
空洞,却沉重。
像是真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刀山火海,真的在某个雨夜抱着濒死的曾瑶哭过,真的曾在敌营深处独自割开掌心以保持清醒。
我站在囚车前,风沙掠过脸颊,像无数细针扎刺。
将士们围成一圈,没人说话,可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变了调。
怀疑像雾一样弥漫开来,在每个人眼里凝成一句不敢出口的话:
也许……我们才是假的?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去。
我知道敌帅要的从来不是战场胜利。
他要的是认知崩塌——让你的手下开始质疑你是不是原本就该存在的那个人。
当你连“真实”都无法自证时,权力便自动瓦解。
而此刻,唯一没动摇的,是曾瑶。
她昨夜一夜未归。
我没有等她回来,也没有下令追查。
因为我知道,她若想让我知道,早就回来了。
她若沉默,必有深意。
直到清晨第一缕光爬上沙丘,她才出现。
一身黑衣,靴底沾血,肩头有新划痕,却不显疲态。
她拖着一辆封闭式囚车,铁链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车门打开,那个“我”蜷缩在里面,脸上带伤,嘴角裂开,可眼神依旧平静得瘆人。
她一句话没说,只把一把短匕首扔到我脚边。
刀柄朝上,稳稳立住。
“他说他是你,”她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整片营地,“那你杀了他。”
空气瞬间冻结。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握紧了刀柄,有人低头避开视线。
这已不是简单的真假辨认,而是一场对“自我定义权”的审判。
谁有资格决定什么是“真”?
是我?
还是全军的认知?
我缓缓弯腰,拾起匕首。
金属冰冷,贴合掌心,仿佛本就属于我。
我一步步走向囚车,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如鼓点。
那人抬头看我,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刀尖抵住他咽喉。
皮肤微颤,血脉跳动清晰可感。
只要轻轻一送,就能结束这场荒诞剧。
我可以宣布他是妖术所化,可以烧了他的尸首震慑敌军,可以让所有人重新相信我。
但我迟疑了。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杀他,就等于承认了“只有一个陆尘才能活”的规则。
而敌帅真正想要的,正是我亲手证明“另一个我必须死”。
那么,谁来定义“必须死”?
是我?还是那个幕后之人?
就在这一刻,那人忽然笑了。
嘴角咧开,带着血污,却透出一丝诡异的温柔。
“瑶儿昨晚问我,”他嗓音沙哑,却一字一顿,“你说汤里有蚂蚁那天,其实是在哄她开心——我说不知道。”
我猛地一震。
曾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可我看见她右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刀刃。
“她就砍了我三刀。”那人继续说,笑意不减,“第一刀在肩膀,第二刀在大腿,第三刀……划开了喉咙左侧,但没断气。”
风停了。
我的心跳几乎停滞。
那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三年前冬天,战败溃逃途中,粮尽水绝。
曾瑶煮了一锅野菜汤,里面漂着一只死蚁。
她低头喝了一口,皱眉。
我随口说:“别喝了,汤里有蚂蚁。”她抬眼,我冲她笑:“骗你的,逗你呢。”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谎言让她笑出来。
这件事从未记录,没有旁证,甚至连日记都没写过。
可她信了。
所以她砍了他三刀。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陆尘不会骗她开心——他会直接喝光那碗汤,然后抢走她的那份。
而眼前这个人,宁可被砍三刀也不改口,说明他要么真的不知道,要么……已经被灌输了错误的记忆。
但问题在于——
他为什么要坚持说是“哄她开心”?
这是错的。可他宁愿死,也不愿修正。
除非……
他以为那就是真相。
除非,在他脑中,那段记忆是真实的。
我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寒意:当“记忆”可以被植入,“痛苦”可以被模拟,“情感反应”可以被训练到毫秒级一致时,我还拿什么证明自己是真的?
我不是怕他像我。
我是怕——我和他,其实都没法证明自己不是假的。
四周死寂,所有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等我做出裁决。
我望着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忽然松开了匕首。
它落在沙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后退一步,忽然笑了。
笑声由低转高,最终在旷野中炸开,惊起一群飞鸦。
“好!”我朗声道,声音如铁铸般坚定,“既然他不怕死,那就让他活着!”我松开匕首,大笑三声,笑声撕裂晨雾,像一把锈钝的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将士们怔在原地,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那笑声里藏着某种他们听不懂的疯癫。
“好!”我朗声再道,声音稳得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了,“既然他不怕死,那就让他活着!从今日起,住营中心帐,赐衣三袭、食与我同例——他是‘影兄’。”
没人敢问为何。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扫过一圈,像是钉子般嵌进每个人的眼皮底下。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主上疯了?
还是这囚徒真是真主堕落后的化身?
我不解释。
真相从来不是用来宣告的,是用来埋伏的。
那人被抬进特设的软帐,离我的主帐不过二十步。
四面围栏不锁,却布满暗哨。
每夜戌时,我亲自带酒赴宴,谈兵法、论权谋、聊旧事——那些只有“我”才懂的隐秘碎片,我故意说得模糊又真切,像在测试一口深井的回音。
他应对如流,甚至比我更“我”。
说到北境雪夜斩敌将首级那一战,他闭眼轻叹:“风太大,血溅到睫毛上都结了冰。”
我说不出话来。那感觉……是真的。
可我知道,真的陆尘,不会在这种时候闭眼。
真正经历过的人,永远睁着眼,怕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
所以,我只笑,举杯,饮尽。
但真正的审判,不在白昼的对酌,而在子时的三声轻响。
每晚子时整,曾瑶必至。
黑袍裹身,刀不离手。
她从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刀鞘轻轻敲击囚栏——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我们十五岁逃亡途中定下的暗号。
那时我们躲在枯井底,她说:“只要听见这三声,就知道你还活着。”
后来它演变成“安寝确认”:我在,便以指节叩壁三下回应。
如今,轮到他了。
第一夜,他模仿着敲了三下。
曾瑶走近一步,刀尖挑开他衣领,盯着锁骨下方一道旧疤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第二夜,他又敲。
她逼近两步,刀刃贴着他喉结滑过,留下一道血线。
第三夜,他沉默。
她退了。
第四夜,他又敲,手抖得不成样子。
第五夜,他猛地扑向栏杆嘶吼:“你到底要什么?!”
她没理他,依旧三声轻叩,转身即走。
第六夜,他蜷在角落,浑身发抖,却仍机械地抬起手,敲了三下。
第七夜,风很大,帐帘翻飞如魂幡。他没敲。
曾瑶站在栏外,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也要沉默离去。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因为你不够像他——真货从不怕我查岗。”
话音落,那人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双手疯狂抓挠地面,指甲崩裂出血:“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杀我?!我只是个替身演员啊!!!”
第八日黎明,天光未明。
他自断右手小指,断口参差,血流满地,跪爬至栏前哭求:“放我走……我不是他……我只是个戏子!他们给我记忆、给我痛觉、给我训练了三年……求你……让我回家……”
曾瑶冷冷看着,忽然拔刀。
一刀割开他喉部软骨。
他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嗬嗬喘气,眼中惊恐如见恶鬼。
她拖着他走到辕门外,像丢一袋腐粮般扔下:“留给真正想当‘陆尘’的人看看。”
那天夜里,我独自坐在帐中,指尖蘸水,一遍遍擦拭眼角残留的血丝——那是使用“知识洞察眼”后遗症发作的痕迹。
十分钟后,我会忘记今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连她是谁都要重新回想。
可就在失忆前的最后一瞬,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停在帘外。
“如果有一天,”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一个梦,“我也开始怀疑你……你会不会先杀了我?”
我没有回答。
只是默默将藏了三天的半块干粮塞进她刀鞘夹层——那是一块枣泥饼,她最爱吃的,我偷偷省下来的。
脚步声远去了。
我闭上眼,任黑暗吞没意识。
而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块枣泥饼消失不到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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