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停了。
不是突兀的中断,而是像拉长的橡皮筋,在某个极限点悄无声息地绷断。走廊外那沉重的、黏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拖沓着远去,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
压迫感却没有随之消散,它沉淀下来,像一层油腻的灰尘,覆盖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我依旧蜷缩在门后,一动不动。膝盖抵着额头,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灼热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逃?往哪里逃?
这间考试院本身就是一座活动的、充满恶意的监牢。每一个住户都是狱卒,而徐文祖,他或许是……典狱长?不,他看我的眼神,更像是收藏家发现了稀世珍品,屠夫掂量着待宰的羔羊。
他想要“我”。那个杀手“我”。
而我呢?
我慢慢摊开右手,那张被揉皱的照片静静躺在掌心。指尖抚过照片上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一种陌生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不是纯粹的恐惧,里面混杂着一丝……悸动?像是沉睡的火山深处,岩浆开始不安分地涌动。
不。
我猛地攥紧拳头,将照片再次捏成一团。我是来求生的,不是来变成怪物的!
左手握着的念珠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奶奶慈祥而担忧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对,我还有这个。这是锚点,是提醒我“我是谁”的凭证。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刺痛。我没有再去管散落一地的衣物和那个敞开的行李箱。逃跑是徒劳的,至少在弄清楚某些事情之前是。
我的目光落在脚边那本硬壳笔记本上。作家送的,“主角是你”。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里面,写着什么?是关于“我”的故事?还是……“我”的故事?
我弯腰,捡起了它。封面上那个暗红色的标记,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翻开第一页。
纸张是普通的横线纸,字迹却出乎意料的工整,甚至带着点秀气,与作家那懦弱的外表截然不同。
「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光就变了。」
开篇第一句。
我皱起眉,继续往下看。
「不是变得明亮,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滤过,变得粘稠、阴翳。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她周围缓慢旋转,如同环绕行星的碎冰带。她知道怎么走路,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我知道,她不是怕惊扰别人,她是猎手,在评估她的猎场。」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但仔细看,潭底沉着东西,是锈蚀的刀片,是凝固的血痂,是……无数破碎的倒影。」
「徐医生看她的眼神,像在欣赏一把绝世名刃。他想握住她的刀柄,他想成为那个执刀的人。但他不懂,真正的名刃,只听从自己内心的杀戮渴望。」
「她坐在304房间,看着那面墙。墙在哭,血是它的眼泪。但她不怕。她只是在想,这颜色,还不够浓。」
我的呼吸停滞了。
这写的……是我?不,这写的是“她”!是那个杀手!
可是,那些细节……“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评估她的猎场”,“锈蚀的刀片”,“凝固的血痂”……这些扭曲的解读,为什么……为什么隐隐契合着我刚穿越过来时,下意识观察环境、评估危险的本能?
还有最后一句——“她只是在想,这颜色,还不够浓。”
当墙壁第一次渗血时,我确实……确实在极度恐惧和麻木中,闪过一个念头:这血,看起来有点……假。像劣质颜料。
冷汗再次冒了出来,比刚才更冷,更粘稠。
这不是作家的臆想。这像是一份……观察报告。一份透过现象,直指那个可能存在的、“我”的内核的报告。
我颤抖着手,快速向后翻页。后面的内容更加支离破碎,充斥着大量象征性的、黑暗的描写,关于阴影,关于牙齿,关于撕裂的丝绸和断线的玩偶,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狂热的、病态的迷恋。
直到我翻到接近末尾的某一页。
那一页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同样暗红色颜料画的简笔画。
画的是一个女人的侧影,线条简洁却传神,正是我现在的样子。她站在一片模糊的、代表考试院的建筑阴影前,手里没有拿念珠,而是握着一把……巨大的、扭曲的剪刀。剪刀的刃口,滴落着红色的斑点。
而在女人的心脏位置,画家用笔狠狠戳了一个洞,墨水晕开,像一朵绽放的毒花。
画的下面,有一行小字,笔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歪斜:
「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剪断那根可笑的线?」
“线”?什么线?
是求生欲?是作为“正常人”的底线?还是……这串念珠所代表的,与过去那个“我”最后的联系?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后颈。
我猛地抬头。
天花板上,不知何时,也晕开了一小片暗红,正缓缓凝聚,准备落下第二滴。
不是只有墙壁在渗血。这个房间,这个伊甸考试院,它本身就在流血!它在呼应着什么?在呼唤着什么?
是呼唤……“我”的回归吗?
我低头,看着左手腕上被徐文祖捏出的青紫指印,看着右手心里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和这本诡异的笔记本。
求生不得。
求死……恐怕也不能。
徐文祖要“我”活着。作家期待着“我”的表演。而这栋建筑,用它渗出的血泪,为“我”搭建着舞台。
那么……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房间唯一那张肮脏的镜子前。镜面布满污渍,映出我苍白、惊惶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但在那恐惧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冰冷的黑暗里,悄然睁开了眼睛。
我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镜子里那个影像的嘴唇。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绝望的嘲弄,还是……某种东西苏醒前的预兆。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而房间内,血的滴答声,与我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诡异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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