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潼关东门洞开。
旌旗猎猎,甲胄森寒。
长安一身玄甲端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万士气高昂的雄兵。
她将沉稳细致的何存志,和熟悉关内事务的韩尚德留下,命二人共同镇守潼关,确保后方无虞,自己则亲率以张彪王猛为先锋的主力大军,誓师东出。
长安在安顿潼关防务的这两日里,崔其骏也没闲着,和新帝飞鸽传书说了此间情况后,再度收到新帝的指示,虽依旧面色阴沉,却也不再公然挑衅。
并且在大军出关的前一晚,将会合地点告知了长安,位于潼关以东数百里外的河阳。
此地乃叛军与朝廷军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冲,新帝意在让潼关军与从灵武赶来的朔方军在此会师,形成钳形攻势,再辅以各地节度使大军,务必要一举歼灭盘踞在洛阳的叛军。
长安心中明了,这既是战略部署,也是一场无形的考量。
新帝欲借叛军之手消耗潼关军的实力,同时也想亲眼看看她这支被太上皇力保的军队,究竟有多少斤两。
大军开拔,踏着未融的积雪,一路向东行进。
行军途中,关于叛军内乱的详细情报如雪片般传来。
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与谋士连同宦官合谋弑杀后,叛军内部权力结构瞬间崩塌,安庆绪虽继“帝位”,但其威望不足难以服众,哪怕麾下兵力众多,却也有军心浮动之迹。
而追随安贼一同叛逆乱的几大悍将如今也都各怀异心,其中拥兵数万的史思明坐镇老巢范阳,对安庆绪阳奉阴违,已有自立之势。而蔡希德则占据了河南河东部分地区,这几人相互猜忌,指挥也是一团混乱。
如果说新帝和玄宗还愿意为了大局暂时妥协,粉饰太平的话,那叛军这伙人就是演都不演了,史思明就差一身龙袍了。
面对如此局面,新帝的战略决定是直取洛阳,擒贼擒王。
并催促各节度使带兵向洛阳方向集结,试图一举攻克叛军中枢。
就在长安率潼关军东出之际,来自灵武的使者亦持节飞马,穿梭于北方各大军镇之间。
直取洛阳,擒贼擒王的诏令,伴随着安禄山伏诛和叛军内讧的佳讯,迅速传遍诸镇。
然而这道充满雄心壮志的诏令,在历经战火洗礼的节度使们心中,激起的反响却并非全然一致。
最受瞩目的当属出身朔方的节度使郭汾阳和河东节度使李临淮,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二人稳扎稳打于河东道,接连收复失地,兵锋直指被叛军控制的河北与洛阳侧翼。
比起长安这颗棋子,郭汾阳和李临淮才是新帝和玄宗真正赖以倚仗的擎天巨柱,亦是天下瞩目的国之柱石。
接到诏令时,郭汾阳正于灯下审视舆图。
他年岁已长,鬓角染霜,但目光依旧睿智沉静,在仔细阅读了诏书中对叛军内讧的描述以及对直取洛阳的迫切要求后,沉默良久。
“陛下锐意进取,实乃国家之福,”郭汾阳对郭曦缓声道,手指轻轻点在洛阳的位置,“安庆绪小儿骤登伪位,叛军内部离心,确是天赐良机。”
旋即话锋一转,又指向舆图上范阳与河北诸郡,“然史思明拥劲卒于范阳,虎视眈眈,蔡希德等辈亦不容小觑,若我大军悉数南下,直扑洛阳,恐河北之敌袭我后路,或与洛阳叛军遥相呼应,则我军腹背受敌,危矣。”
郭曦是郭汾阳的第三子,自幼随父征战,屡立战功,性格刚毅果决,亦是众人皆知的一员虎将,闻言颔首,“陛下意在速胜以定乾坤,然用兵之道需张弛有度。”
“叛军内乱是实,但其兵力犹存,尤以史思明部最为精锐,因此当以一部精锐南下呼应,威逼洛阳,牵制安庆绪主力。”
“大军主力仍应着眼于切断洛阳与河北联系,逐步挤压史思明盘踞之地,待其内部生变,再图洛阳,方为万全之策。”
他们父子皆乃当世名将,深知战场瞬息万变,绝非一纸诏书所能框定的。
因此他们虽认可新帝的战略方向,但在具体执行上,还是决定保持自身的战场主动权,但又不能不顾新帝的诏令。
商议之后,决定由郭曦率一部精兵南下,向河阳方向靠拢,既是响应诏令,也与即将抵达的潼关军形成犄角之势。
而郭汾阳则亲率主力继续经营河北,盯死史思明,并伺机向河东之地渗透。
郭汾阳接新帝诏令,却只派遣郭曦带兵前来河阳会合,此消息传出后,众人也是心思各异。
李正将打探到的这些情报悉数说与长安,面带忧色。
王猛和张彪的脸色也不好,王猛没忍住低声抱怨,“说的是号召天下勤王之师,可如今看来,就只有咱们和郭曦将军……”
只有几人在场,张彪也稍显放松,“各路人马各自为战,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如何能合力彻底平叛?”
长安只会比他们更清楚眼下局势,此番不要说彻底平叛了,只怕连收复洛阳都希望渺茫。
自从均田令和府兵制崩溃后,朝廷转而以募兵制为主要征军途径,边镇亦循此例,将士长期受本将统领,渐成私兵,拥兵自重之风再难遏制。
而玄宗更于天宝年间设立了边境节度使,放权于下,赋予了节度使对其管辖区域内的经略营田转运及盐牧诸权,真正让节度使掌握了地方的军政大权。
安禄山之所以敢悍然举兵,正因他身兼三镇节度使之职,手握大唐三分之一的边兵精锐,在这样的权柄诱惑下,他不反都不正常。
而今,虽然新帝于灵武即位,口号喊得震天响,说要号令天下之师平叛,但冷峻的现实却是真正能拿来与叛军决战的兵力,合计尚不及安史叛军之众。
新帝是仓促即位,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北上途中收纳的残部,以及朔方能带出的几万边军,这便是平叛最初的本钱。
至于河西陇右的边军,虽素来精锐,却也要防备异族趁机犯边,是万万不敢全部东调的。
诏令虽下,可富庶的江淮地区无兵可出,只能提供钱粮,而部分中原藩镇则在叛军与朝廷之间摇摆,保存实力。
真正响应号召提兵前来勤王者,寥寥无几。
所谓天下之师,更多停留在檄文的纸面上。
因此当长安带着潼关军行进到河阳四十里外时,一直没见到有其余节度使率兵前来。
南阳节度使和颍川节度使说着要积极整军,向洛阳方向运动,却三拖四拖不发兵。
河东节度使李临淮正率军与史思明在井陉关周旋,虽多次击退叛军,却因兵力分散,因此无法抽身驰援洛阳。
而淮西节度使驻守南阳,也被叛军将领牵制,自保尚且艰难,也是迟迟未能动身。
因此哪怕郭曦只带着五万精锐前来,新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反而是关怀有加。
新帝并没有亲至河阳,而是在灵武群臣“陛下万金之体,不宜轻涉险地”的劝谏下,放弃了亲临前线的意图,而是驻跸于河阳以西约三十里外的济源城。
此地相对安全,又可及时接收前线战报,象征天子坐镇后方,督师平叛。
彼时,长安已经在河阳驻扎完毕,崔其骏一甩袖子跑去了济源城,可新帝却并未给长安下令让其面圣,后者自然也不在意。
等到郭曦率军行至距河阳尚有数十里时,谨慎起见,先派副将快马前往济源城请示,询问自己是否需先行面圣。
不久副将就带回了新帝口谕,言说军情紧急,命其直接前往河阳整军备战,不必拘泥虚礼。
这道命令让郭曦略感意外,却也省去了觐见的繁琐。
他即刻下令全军加速,直抵河阳唐军大营。
长安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待郭曦扎营安顿好后,主动到了辕门前和对方打招呼。
面对郭曦这样的将门虎子,长安自是心生敬意,但也没有任何谄媚之态,抱拳道:“郭将军,一路辛苦。”
郭曦看着一战成名的长安,一身玄甲,并无一丝骄矜之色,目光清亮的站在那里,无端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李将军,久仰大名。”郭曦回礼,心中那点由于长安的身世产生的微妙隔阂,在见到本人的瞬间便消散大半。
他自幼随父征战,最重真才实学,眼前之人能守住潼关,得太上皇和新帝同时关注,绝非侥幸下的虚名。
于是当夜,二人在帐中设下简单酒宴,互为接风。
没有太多闲杂人等,仅有几位核心将领作陪,酒过三巡,帐内气氛渐趋融洽。
王猛张彪等将领见郭曦毫无世家子的架子,言谈间皆是行军布阵之事,也渐渐放开。
而郭曦看潼关诸将的言谈,也都言之有物,双方渐谈渐欢,不知不觉就交流起对叛军战法的见解。
期间,郭曦发现长安虽言语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对叛军内部态势,河北地形乃至用兵之道都有独到见解,绝非外间所传的因太上皇的宠爱而晋升节度使之位。
他心中敬意更甚,不禁感慨:“早闻将军善守,今日一见,方知将军对攻伐之道亦如此精通,曦佩服。”
长安举杯,眼中亦流露出对这位将门虎子的赞赏,“郭将军谬赞,将军父子为国征战,力挽狂澜,长安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酒过三巡,夜色正浓。
烛火摇曳,映照着郭曦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色。
他放下酒杯,喃喃道:“不知平叛大军何时集结完毕,咱们又能有多少可用之兵……”
郭曦的喃喃自语,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帐内几位将领心中荡开涟漪。
方才把酒言欢的热络气氛悄然冷却,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长安,又转向郭曦,帐内一时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昨夜的酒意尚未完全散去,河阳大营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号角声惊醒。
斥候飞马来报,济源镇方向有大军抵达,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长安与郭曦闻讯,即刻整装出迎。
只见辕门外,一支衣甲鲜明的军队正有序开入营地,中军簇拥着两名身着朱紫官袍之人,正是李静忠与鱼朝恩。
二人皆高坐马上,神情倨傲,与昨日郭曦抵达时的风尘仆仆截然不同。
众人刚将二人迎入大帐,尚未坐定,鱼朝恩便尖着嗓子当众宣读了新帝的敕令。
“陛下有旨!叛军窃据东都,天下同愤,特命行军司马李静忠代行元帅权柄,节制河阳诸军事。另,命内侍监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诸军,掌军纪,有专决之权。”
旨意宣毕,帐内一片寂静。
李静忠一跃成为平叛大军实际上的前线最高统帅,而鱼朝恩的监军之权更甚以往,可专决。
这意味着此后河阳大军的一切行动,从战略决策到具体战术,甚至将领的升迁奖惩,都将牢牢掌控在这二人的手中。
李静忠脸上堆起那惯有的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上前一步:“诸位将军,本帅蒙陛下信重,委以此等重任,实是惶恐。然平叛事大,必当竭尽全力,还望诸位将军鼎力支持,若有建言,尽可向本帅禀报。”
话语虽谦虚,但禀报二字已将自己的地位表露无遗。
鱼朝恩则冷哼一声,目光如刀,“陛下对收复洛阳寄予厚望,望诸位将军勠力向前,若有阳奉阴违畏敌不前者,休怪咱家军法无情!”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郭曦对宦官监军没好印象,也不愿意众人同鱼朝恩起争执,只是看向李静忠,问了个最关键的问题:“敢问元帅带了多少兵马?”
李静忠脸色不变:“灵武大军尚要驻守边疆,防范异族,故此次只带了六万兵马。”
六万灵武大军,七万潼关军,再加五万郭家军,合计不过十八万之众。
这个数字让帐内诸人的心头一沉。
十八万大军看似势众,但要面对洛阳十多万的守军和虎视在侧的史思明大军,兵力优势实则微乎其微,更遑论形成碾压之势。
济源城中,新帝日夜悬心,光复东都的执念如烈火灼心,恨不得大军明日便能踏破洛阳城门,以此正名立威。
而前线帅帐之内,李静忠以幸进之身骤掌兵权,未历战阵却欲指点沙场。
鱼朝恩更是一朝得势,那双阴鸷眼眸扫过众将时,总带着宦官特有的刻毒与猜忌,将权宦那套搬弄权术党同伐异的手段尽数带到军中。
大军未动,却已有分崩离析之兆。
此番平叛,未战先危。
喜欢快穿:女主就要活着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快穿:女主就要活着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