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恩情
古之月躺在冰冷的、铺着干草的土炕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部的剧痛,像是被钝刀子来回割扯。
脑袋更是昏沉胀痛,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响。
破旧的茅草屋四面漏风,寒气像无形的细针,透过单薄的被褥和层层绷带,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救了他性命的简陋栖身之所——
低矮,昏暗,墙壁是被烟火熏了不知多少年的黑黄色,
除了一张破桌子和几个粗糙的瓦罐,几乎家徒四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苦涩、柴火烟气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
门帘被掀开,一股更冷的寒气涌了进来。
那位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眼神却异常慈祥的朝鲜阿妈妮,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朝鲜大妈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走进来,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乳白色的粥液上还飘着几粒零星的米糠。
她身后跟着那个八九岁、衣衫单薄的小男孩,亦步亦趋,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妈妮手里的碗,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阿妈妮坐到炕边,用一把小木勺,从碗里舀起一小口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递到古之月干裂的嘴唇边。
她的嘴里说着古之月完全听不懂的朝鲜语,语调温柔而带着催促。
一股久违的、属于粮食的淡淡清香飘入古之月的鼻腔。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胃里早已空得发慌。
但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小男孩渴望的眼神,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努力想抬起手臂,想比划着让阿妈妮把粥给小男孩吃。
可刚一用力,左肋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那条手臂更是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不听使唤,刚抬起一点点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呃……”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大妈以为他嫌烫,又把粥吹了吹,再次递到他嘴边,嘴里还说着一连串朝鲜话,语气固执又温柔。
古之月急得直咧嘴,他看着小男孩,又指了指碗,想让大妈明白他的意思。
阿妈妮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固执地摇了摇头,嘴里说着什么,同时再次将勺子往前送了送,示意他必须吃下去。
她指了指小男孩,又摆了摆手,大概是想说孩子已经吃过了。
可大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坚持要喂他喝粥,还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像是在安慰他。
古之月没办法,只能张开嘴,喝了一口粥。
米粥熬得很烂,带着淡淡的米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他心里一阵发热。
古之月心里急,却苦于无法沟通。
他看着那清可见底的米粥,又看看面黄肌瘦、在寒冷中微微发抖的小男孩,苏北话虚弱地喃喃道:
“给……给孩子……我……我不饿……”
他知道这话对方听不懂,但这几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挣扎。
他一边喝着粥,一边偷偷观察小男孩。
孩子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还是盯着碗里的粥,喉咙里的吞咽声在安静的茅屋里格外清晰。
古之月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在这战争年代,大米肯定是很珍贵的粮食,大妈肯定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吃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村长大爷,一位同样满脸风霜但腰板挺直的老人,领着两个穿着朝鲜地方干部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大爷一进门,看到眼前的情形,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走到炕边,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能听懂的东北话对古之月说:
“同志,你终于醒了!
感觉怎么样?
这米粥,你就安心吃吧!
阿妈妮一番心意!”
古之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用尽力气,苏北话断断续续地说:
“大爷……使不得……这粥……给孩子……我……我们……有纪律……”
大爷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纪律?我懂!
我当年在东北抗联,杨司令手下的兵,还能不懂纪律?”
他指了指那碗粥,语气变得低沉,
“可同志啊,你晓得这碗粥是咋来的不?
咱们这村子,被美国鬼子飞机炸了好几遍,粮食早就见底了!
这点米,是全村好几户人家凑出来的!
就这,还是看在你是为了打美国鬼子才受这么重的伤!
要不然,按咱们这儿的规矩,该给你弄只老母鸡,熬点参汤补补元气才对得起你流的血!”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妈妮和小男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要不是阿妈妮家的大小子(指小男孩的父亲,古之月后来才知是人民军战士)……
唉,要不是她大孙子(指救古之月的小男孩)那天一大早,冒着冷风去山沟里捡柴火,发现了你,我们才把你从雪窝子和汽车残骸边背回来……
你这命,可就真捡不回来喽!”
古之月听着大爷的话,看着阿妈妮那饱经风霜却充满善意的脸庞,和小男孩那清澈又带着些许怯生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默默地张开嘴,接下了阿妈妮再次递过来的那勺温热的米粥。
粥很稀,几乎没什么米粒,但那一点点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烫得他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这时,跟大爷一起来的一位朝鲜地方干部,用还算流利的中文询问古之月:
“志愿军同志,请问您的姓名?
所属部队番号?职务?”
古之月强打精神,清晰地回答:
“古之月,中国人民志愿军,汽车二团四连,司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同志,我在村里养伤这几天,吃的用的,还有阿妈妮一家照顾我的情分,请你们一定……一定要折算清楚,登记造册!
我们……我们有纪律,不能白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个费用,等我归队后,一定向上级报告,想办法补偿给村里!”
那地方干部看着他严肃而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语气也郑重起来:
“古之月同志,您放心!
帮助志愿军,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阿妈妮和村里乡亲们的行为,我们会记录和表彰的。
相应的补偿和感谢,我们地方政府也会酌情安排。
只是……”
他看了看这破败的茅草屋和古之月严重的伤势,眉头微蹙,
“您这伤太重了,头部撞击,肋骨骨折,可能还有内伤。
村里条件太差,缺医少药,连像样的消炎药都没有,光靠草药和硬扛不行。
我们是几天前接到村长报告才知道您在这里,已经联系好了几十公里外的志愿军野战医院。
必须尽快把您送过去接受正规治疗!”
古之月知道自己伤势不容乐观,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
“我听组织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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