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孟七仰头灌下一口酒,放下粗瓷碗,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罗大纲。
山风穿过亭子,卷起地上的几片败叶。
“大哥,”他声音沉了下去,“当年咱们提着脑袋起事,说到底,是活不下去了,没路可走。”
他稍作停顿。
“如今,咱们自个儿是不愁吃穿了。”
“这时候,能不能……低下头,瞧瞧那些还跟咱们当年一样,在泥里刨食的苦哈哈?”
“兵灾碾着,瘟疫追着,饥荒熬着——一条命,比草还贱。”
“要是打来打去,到头来只是换了一拨人来做老爷,老百姓照样饿肚子、直不起腰——”
他抬起眼,直直看向罗大纲。
“那咱们拼死拼活,图个啥?真就图自己一家快活?”
话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沉沉压在罗大纲心口。
罗大纲张了张嘴。他想说,神国也在乎百姓。
可话到嘴边,喉咙却发紧,硬是卡住了。
他想起上京城里那些回不了家的匠营人员。
他们日夜干活,手上全是茧子和裂口,得到的,只是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还有女营的女人们,瘦得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想起在皖省见过的逃难人群。老的小的,拖着破席烂被,朝着西边夏府涌去。
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罗大纲耳中只余下山谷底的水声,轰隆隆的,没完没了,像是这乱世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的号哭。
他端起碗,把剩的酒全倒进喉咙。
酒早凉透了,咽下去,却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又辣又苦。
闭上眼,任由那股灼热在胸腔里翻滚。
再睁眼时,眼底那点犹豫,仿佛真被这烈酒烧干了。
碗底磕在木桌上,“咚”的一声。
抬眼看向覃孟七,目光沉静。
“阿七,”罗大纲声音不高,字字清晰,“闲篇,扯够了。”
亭子里的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
连谷底的水声,也仿佛低了下去,变成模糊的背景。
陈阿南背脊挺直,右手下意识就按向腰间刀柄。
亭外,罗大纲那两名亲卫瞬间肌肉收紧,手已搭上刀把,眼神锐利地扫向覃孟七那两个远远站着的卫兵。
覃孟七的卫兵仍站在原地,没有靠近,显然是早得了吩咐。
覃孟七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慢慢敛去了。
他放下竹筷,双手平放在膝上,肩膀微微向后打开,腰背挺直了些。
刚才那个喝酒叙旧的汉子不见了。坐在那儿的,是夏军的一员将领。
“说正事。”罗大纲眼皮都没眨,盯着他,
“你们守在这大洪关,是要跟神国撕破脸,直接开战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
“往日的情分,真就一点都不顾了?”
覃孟七没躲闪,迎着他的目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棉衣下的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
“大哥,”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道,“我们不是来跟神国开战的。”
“那是什么?”陈阿南忍不住插嘴,语气又冲又急,“来这山沟里看风景?扯他娘的淡!”
覃孟七转过脸,看向陈阿南。
“韦志俊部已经投了我们夏军。我们过来,只为接应自家兄弟,不想跟大哥的人马动刀兵。”
“只要你们不先动手,我部绝不会开第一枪。”
“这是佐军师亲口下的军令,也是我覃孟七能给大哥的保证。”
“保证?”陈阿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脸上那点因酒意和旧情带来的缓和,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又换上平日那张冷硬的脸。
“韦志俊是神国的将领!神王下诏让他进京,他却扭头就投了你们——这不是叛徒,是什么?”
“你们收留神国的叛徒,还不是存心跟神国作对?!”
他的话又急又快,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砸出来。
覃孟七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韦家留在上京的人,早被杀得一个不剩。连襁褓里的娃,都没放过。”
“韦志俊要是真进了京,会落个什么下场,阿南,你心里真没数么?”
陈阿南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话堵在喉咙里,没吐出来。
覃孟七接着说道,语气里透着激愤:
“蝼蚁还知道惜命,何况是人?”
“神王对韦家赶尽杀绝到这份上,我西王府念着旧日情分,伸手拉老兄弟一把,哪里错了?”
“那是他们韦家自己造孽太多,惹了众怒!”
陈阿南声音猛地拔高,脖子上青筋都绷了出来,
“上京那场事变,死了多少人?血把秦淮河都染红了!这笔账,不该算?!”
覃孟七身体向前倾了倾,手掌按在粗糙的木桌沿上,直视陈阿南。
“他们当时,奉的是谁的诏?替谁动的手?”
他目光灼灼。
“用完了人,就把替自己干脏活累活的兄弟灭族,好平息众怒——阿南,你摸着良心告诉我,这算哪门子仁义?哪门子神鬼道理?”
陈阿南被噎得一口气滞在喉头,脸色涨红。
覃孟七不给他喘息的空当,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加快:
“再说了,韦志俊本人一直带兵在外,上京城的血,他手里半滴没沾!”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为神国立下多少战功?远的不说,常州府谁打下的?湖州城是谁守住的?”
“如今神王连他也要一并除掉,凭什么?就因为他姓韦?这他娘的什么狗屁道理?!”
“你——!”陈阿南猛地站起,凳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右手死死按上刀柄,指节捏得发白,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覃孟七却还是端坐不动,甚至微微仰起了脸,迎向陈阿南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
他嘴角带着冷笑,眼里却只有悲哀。
“要我说,神王这事,做得太下作!这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阿南,你也是拎着脑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己想想,这对吗?”
“不对的是你!”陈阿南几乎是在吼,唾沫星子溅到了油腻的桌面上,
“神王是天子!是天父的次子!他做啥都是天意,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这是亵渎!”
“天意?”覃孟七笑了。
笑声短促,冰冷。
“好一个天意。那我问你——”
他也站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可整个人的气势却一下子拔高了,带着股压迫感。
“早年间南王在桂省被抓进大牢,神王不想着去救,自己却逃回了粤省老家。”
“是谁挽救了大局?是东王!”
“东王四处奔走,把散掉的人心一点一点拢起来;又想法子筹钱托人,才把南王从死牢里捞出来!”
“那时候要是没有东王,拜天帝会早散了,哪还有后来的津田起事,哪还有神王如今的风光?!”
“津田团营之后,从永安突围到常沙城,从江城东进到打下上京,又是谁指挥人马,一路死战?还是东王!”
“可以说,没有东王,就没有拜天帝会,更没有今天的神国!这话过分吗?”
他往前踏了半步,逼视陈阿南:
“可神王呢?自己坏了兄弟义气,坏了神国的规矩,使了阴招,把东王灭了满门——上到白发老母,下到吃奶的婴儿,一个没留。”
“阿南,你告诉我,这不可耻吗?”
陈阿南被他这番连珠炮似的话语,和逼人的气势镇住,一时语塞。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喉咙发干,在对方灼灼目光的逼视下,竟下意识搬出神王宣告的理由:
“那是因为……因为东殿要逼神王封他‘万岁’,其心可诛!是谋逆!”
覃孟七竟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最可笑的事情,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毫无欢愉,只有满满的讥讽、悲愤。
笑声撞在亭子的木柱上,又滚进外面幽深的山谷里,惊起几只栖息的黑鸦,“呱”,“呱”叫着扑棱棱飞走。
陈阿南瞪着眼,看着大笑不止的覃孟七,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罗大纲始终沉默着,只是看着,听着。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握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又慢慢的松开。
山风骤起,穿过亭子,呜呜作响,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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