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牌卡车驶进轧钢厂的大门，引擎的轰鸣声惊动了厂区里所有的人。
当工人们看到打头卡车上那条“热烈欢迎采购英雄徐建国同志胜利归来”的鲜红横幅，以及后面一辆接一辆、被粮食麻袋压得轮胎都有些下沉的卡车时，整个厂区瞬间沸腾了。
“快看！运粮食的车回来了！”
“是徐部长！徐部长把粮食运回来了！”
“天呐，整整五大车！这得有多少粮食啊！”
无数的工人从车间里涌了出来，围在路两边，对着车队指指点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狂喜。
这几天厂里关于粮食告急的传闻愈演愈烈，人心惶惶，此刻看到这如山一般堆积的粮食，所有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车队在仓库前停下。
仓库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手，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正是副厂长李怀德。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精神焕发。
看到车队卷起的烟尘，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徐建国从头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李厂长。”
他走到李怀德面前，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
“建国！”
李怀德快步上前，热情地一把抓住了徐建国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着，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辛苦了！辛苦了啊！你这次，可是为咱们轧钢厂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他的声音洪亮，刻意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徐建国只是淡淡一笑，将手抽了回来：
“不辛苦，这都是我分内的工作。粮食安全运回来了，一斤不少。”
周围的工人们更是爆发出一阵惊呼，看向徐建国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崇拜。
“好！好！好！”
李怀德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地伸手，重重地拍在了徐建国的肩膀上，那力道，拍得徐建国肩膀微微一沉。
“建国啊，你真是我们轧钢厂的福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李怀德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有了这批粮食，咱们厂里未来两三个月的供应就彻底稳了！我这个管后勤的副厂长，腰杆子也能挺直了！”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继续道：
“杨厂长那边，我也好交差。以后，在这厂里，我看谁还敢跟我叫板！我老李，也能稳坐钓鱼台，跟他杨屠夫好好斗一斗法，不落下风了！”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表扬，而是在向徐建国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你是我李怀德的人，你的功劳，就是我李怀德的功劳，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战友。
徐建国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表情。
李怀德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又恢复了洪亮的嗓门，大声宣布道：
“建国同志此次功勋卓着，厂里绝对不会亏待功臣！我这就去跟杨厂长汇报，亲自为你请功！必须给你一个大大的嘉奖！”
听到“嘉奖”两个字，徐建国仿佛被点燃了引线，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搓了搓手，脸上带着一丝期盼和憨直的笑容，试探性地问道：
“李厂长，那……这嘉奖，是不是……要给我升官啊？”
他这话问得直接又“天真”，像一个刚刚立了功，就迫不及待想要糖吃的孩子。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科长和工人都听到了，纷纷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谁都知道，立了这么大的功，升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话刚一出口，徐建国脸上的表情却猛地一变，仿佛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连忙对着李怀德连连摆手，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变成了惶恐和坚决。
“不不不，李厂长，您可别！我就是随口一问，您千万别当真！”
他一脸真诚地说道：
“我觉得我们采购部就挺好的，这工作我干得顺手，也舒服。要是把我调到别的科室去，人生地不熟的，我可干不来。再说了，我们采购部的工作多轻松啊，平时出出差，采买点东西，没啥压力。要是换到那些天天开会、写报告的麻烦科室，那我可不乐意！我可不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副“我就想待在舒适区混日子”的模样，演得是惟妙惟肖。
这突如其来的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直接把李怀德给干懵了。
他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零下三十度的寒风给冻结了。
周围那些原本准备看好戏的干部和工人，也都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徐建国这唱的是哪一出。
放着天大的功劳不要，不想升官，反而只想窝在采购部这个清闲衙门里？
这……这是什么脑回路？
李怀德的表情，从僵硬，到错愕，最后化为了一丝哭笑不得的苦笑。
他指着徐建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啊你！真是……真是懒到骨子里去了！扶都扶不上墙！”
他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建国，你知道你这次立了多大的功吗？只要我再帮你运作一下，别说副科长，就是直接提个科长，都不是没有可能！你小子倒好，自己往后缩！你要是能有别人一半的勤快劲儿，早就不是今天这个位置了！”
这番话，倒是他的肺腑之言。在他看来，徐建国能力逆天，就是这性子太懒散，不求上进，简直是暴殄天物。
谁知，徐建国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半点悔悟，反而一脸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李厂长，位置越高，责任越大，麻烦越多。到时候天天开会，天天加班，连回家抱老婆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那有什么好的？”
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就觉得采购部挺好，只要能保证厂里的物资采购不出问题，剩下的时间不就都是自己的了吗？多轻松，多自在！”
“噗——”
李怀德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被徐建国这番“咸鱼”言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着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想升官想疯了的，还从没见过把升官当成累赘，避之唯恐不及的！
这小子，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李怀德看了一眼四周，见工人们都忙着卸货，没人注意这边，他这才猛地拉了徐建国一把，将他拽到仓库的角落里。
他板起脸，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徐建国！我警告你！刚才那些混账话，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再往外说！不然，别怪我老李翻脸不认人！”
徐建国看着他真生气的样子，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李怀德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快要爆炸的情绪，盯着徐建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次的官，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这是组织的决定！”
说完，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徐建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卸货的工人们，开始亲自指挥起来，仿佛多看徐建国一眼，都会被气得折寿。
徐建国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笑容。
他当然不是真的不想升官，只是不想按照李怀德的剧本去升。
他要的，是实权，而不是虚名。
他要的，是自由，而不是束缚。
刚才那番表演，就是要降低李怀德对自己的掌控欲，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有能力但没野心的“懒人”，这样，日后自己行事才会更加方便。
至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升官”，他倒要看看，李怀德能给他安排个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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