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夙鸢走出书房，天色已然大亮。
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庭院内，将多日来的积雪映照得微光莹莹。
管家张黎昕早已恭候在书房外，见夙鸢出来，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老泪纵横道：“请小姐严惩老奴，老奴不知那群混账东西，竟敢在流民暴乱时弃小姐而去，若非贵人相助，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张叔，你何错之有？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此事怪不得你。”夙鸢不忍他额头鲜血淋漓，将他扶起，“下不为例。”
“可他们背信弃主，特别是自老爷走后，府中上下……唉，老奴实在担心小姐的安全。”
张黎昕欲言又止，生怕再提及往事，勾起夙鸢的伤心回忆。
夙鸢：“……”
她目光深垂，忽然幽幽一笑：“你把所有人都叫到厅堂来吧。”
张黎昕点头应是，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身退下，去召集府中上下。
走上回廊时，他恰好又望了过来。
夙家的院落错落有致，幽深而宁静。
从回廊下远眺，夙鸢正微微侧脸，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层，落在远方。一束晨光恰好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清瘦的脸颊染上了暖暖的鎏金色泽，就好像被一种与生俱来的灵光笼罩。
张黎昕不禁想起十二年前，夙家刚搬到南越都城时的情景——
当年，夙修竹于商道频频受挫，其所经营的生意亏空严重，致使聚宝斋陷入绝境。众人皆断言，夙家此次必定再无崛起之日。
然而，年仅十三岁的夙鸢，却在短短半年内，将巨额债务清偿完毕。
至于夙鸢是如何做到的，夙家对此守口如瓶。不过，随侍夙家多年的张黎昕，知道其中缘由。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便如热浪翻涌。
当时，御史大夫之女洛凝烟因情伤跳湖自尽，幸得夙鸢及时施救才化险为夷。然而，洛凝烟获救后，执意以死相逼，非要嫁给一位落魄书生，这令其家人极为头疼。
夙鸢得知此事后，笑道：“此事不难，你借我一枚洛家祖传玉佩即可。”
洛凝烟急道：“你有何良策？”
夙鸢答道：“你只需与我做一桩交易，事成之后，你给我一万两银子作为酬谢。”
洛凝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双方随即立下一纸合约。
随后，夙鸢找来云州城最有名的戏子，让他假扮月老，说那位书生是文曲星下凡，与洛凝烟是天定姻缘。而这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云州城内引起轩然大波。
御史大人为此事烦恼不已，但在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承诺，若那书生能在三个月后的科举考试中高中，便将女儿嫁给他。
众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场闹剧，等着看笑话。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书生在科举考试中一举高中。
连御史大夫都不禁惊愕，但只得履行诺言，将女儿嫁给书生。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背后的关键竟是那枚洛家玉佩。
想当年，夙家岌岌可危。
夙鸢仅凭一枚玉佩，便扭转了局面。
张黎昕每每忆起此事，脸上都会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之后，夙鸢从洛凝烟处得到一万两银子后，设计小额借贷之契，明利率、定归期，惠及乡野，助农兴田。同时，严格筛选借贷之人，确保银钱无虞，信誉日隆。而农户闻讯而来，借贷如潮，夙家由此财源广进。
***
一盏茶工夫过去。
张黎昕召集府中上下人等齐聚厅堂。
众人乌压压地挤在一起，个个低眉敛目，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夙鸢坐于主位之上，用手支着下巴，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众人。她脸上的神色逐渐收敛，整个厅堂陷入一片漫长的静默之中，几乎让人窒息。
仆人们不时偷偷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忐忑不安。
过了许久，夙鸢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张黎昕立刻回应：“小姐，府中上下人等已悉数到齐。”
夙鸢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昨日是谁跟着我一起出去的？”
此言一出，几个仆人短暂地愣住，随后眼神闪烁，互相推诿。最终，他们踉跄着站了出来，面色苍白，神情紧张。
夙鸢的眼神清冷，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几个人感受到她的目光，浑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立刻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小的该死，请小姐息怒……”
“昨晚之事纯属意外，小的实难料到那流民竟如此凶残。”
“是啊，小的们奋力抵抗，奈何对方人多势众。”
夙鸢忽然笑了下，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冷意：“你们急什么？我又没说要罚。”
张黎昕为夙鸢沏来一杯茶，茶香袅袅，弥漫在厅堂之中。
夙鸢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动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神情悠然。
她缓缓道：“你们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从不做赔钱的买卖。你们既然保护不了我，那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免得浪费我的工钱。”
有个胆大的仆人忍不住追问道：“那我们的契约呢？”
他们当初入府时都交了卖身契。
终身为仆，这才是他们最为担忧的事情。
夙鸢微微一笑，透着几分轻蔑：“有钱赎，就还给你们。”
“我们哪里有钱啊！”
那几个人一下慌了神，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夙鸢“嗤”笑一声。
她挥手示意，叫人将他们拖了下去。
厅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惊恐的哭喊声。
余下之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夙鸢眉眼微扬，冷道：“今日，给你们一次抉择的机会。无论先前所立的是死契还是活契，尽皆作废，且我愿赠予每人银钱五十两，自此，我们各自天涯，再不相见。”
众仆闻言，面面相觑。
有人低声道：“小姐，这是要逐我们离去吗？”
夙鸢支起下巴，微微一笑，眸光中却多了一丝疏冷：“你说呢？”
众仆连忙跪倒在地，齐声高呼：“小的们愿誓死追随小姐！”
然而，这种呼声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人群中便有一两个人眼中闪过犹豫，最终改变了主意，领回自己的卖身契，以及那五十两银子。
紧接着，三五个、上十个……
一时间，厅堂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领赏声和道别声。直到最后，厅堂里只剩下管家张黎昕一人，他站在那里，气得直跺脚。
“忘恩负义的东西！都忘了夙家的大恩大德吗？”
夙鸢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张叔，我本意便是要他们离开夙家，若是他们执意不肯离去，倒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张黎昕面露困惑：“小姐，您这是？”
夙鸢眸光流转，微微一笑：“我打算在东粼安家，张叔，你可愿随我一同前往？”
张黎昕闻言，立刻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老奴愿誓死追随小姐。”
夙鸢起身，将他扶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那我便将在东粼安家一事交托于你。我计划年后动身，你需得提前筹备，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安排好一切事宜。”
可张黎昕有些不解：“可是，小姐，东粼这个地方……老奴记得它地处边境，且与雪霁和季渊两国接壤，常年局势动荡不安。前年还遭逢大旱，今年又遇雪灾，小姐为何想要迁往东粼？”
夙鸢道：“虽然东粼地处边远，环境艰苦，但它拥有金矿。若我们能在此地开采黄金，必定能够获利丰厚。”
“可是，金矿自古归朝廷所有，不许私自开采。”
“若朝廷派遣一位太守赴任东粼呢？”夙鸢嘴角微扬，狡黠之意尽显，“他便可向朝廷奏请，以发展地方经济为名将金矿开采合法化。我夙家便可趁此良机暗中辅佐，悄然得利。而所采黄金也能上缴朝廷，充盈国库。相信当今圣上不会拒绝此等利国利民之策。”
张黎昕意会过后，跟着一笑：“是，还是小姐思虑周全，老奴这就去准备。”
说罢，转身欲走。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夙鸢突然又开了口：“张叔，昨日随我出去的那几个人的契约……你一年后还给他们。”
张黎昕一愣，抬头看向夙鸢。
她正在低眸喝茶，一副恍若无事人的样子。
张黎昕不由一笑，这位夙家大小姐就是这样，只是表面看起来重利轻义，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夙鸢眼角余光瞥见张黎昕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欣慰笑意，不免暗中咬着牙，半天从齿缝里说出一句话：“你别误会，我可没那么好心，只不过怕此事传出去，毁了我的名声。”
张黎昕笑道：“是、是，老奴知道，小姐一切以利益至上。”
夙鸢被人夺了话，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又问：“‘兄长’，他还没回吗？”
张黎昕道：“还没有，但消息传来，大人刚刚在后梁之战中大获全胜，此刻正凯旋而归。”
“是啊……他们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夙鸢轻轻呢喃而出。
张黎昕不知她为何忽然如此感慨。
“出什么事了？人都去哪了？”楚微遥风风火火地闯入厅堂，身后紧跟着“聚宝斋”的店小二南风。
夙鸢轻抿茶水，淡然道：“让他们回家了。”
楚微遥深知这又是她的主意，思忖片刻后，也就释然了：“走了也好，上次府里出了刺客，竟没一个人追出来，要不然也不会留不下一个活口。”
“是啊……”
厅堂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隔了半晌，夙鸢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注意到楚微遥身后的南风：“有事吗？”
南风道：“东家，聚宝斋出了一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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