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先前的灾难，这一次的终末相当寂静无声。
终末前夜，血雨早已经停了。整个城市被无边无际的白雾笼罩，如同被光滑的棉纱包裹。
这更像是一场寒冷的冬夜，一如既往，只是没有风，也没有尽头。
与那些血腥残酷的场景相比，如今的城市安静得近乎温柔。
星榆站在F环的最外缘——那里曾是血裔聚集的温床。
但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一切，被无数银白丝线织满了。
丝线如蛛网般铺天盖地，从倒塌的棚屋、破碎的木板中生出，交织成巨大的悬挂巢穴结构。脉络的中央，悬挂着成千上百个被缠绕的茧囊，轻轻颤动着，有的裂开了缝隙，微微渗出银光。
从裂口中孵化出的新生血裔……全部都变了。
它们的身体不再是赤红色，而是由一层层羽状褶片紧密包裹，肌肤已无法分辨，像是披着羽翼、浑身被银纱缠绕的人形。
新生的它们静静地漂浮于半空，姿态安详、近乎圣洁，仿佛沉睡的天使。
而在地面，那些并未被孵化的血裔，也同样发生了变化。
雪白石像般的守望者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面朝城市的中央，姿态庄严如仪式中最忠诚的使徒。
它们有着人形或兽形的外貌，有的肩生双臂，有的颈上有角，有的则全身披覆壳甲，但无一不是静止的。
没有声响。
星榆的目光在丝线、空中漂浮者与地面的石像间缓缓扫过。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银白色的、雾气笼罩中的巢穴。
“……太安静了。”她想。
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
就像这片区域已被剥夺了回声，被剥夺了时间。只剩下一个完全死寂的空壳，等待什么从中孵化。
但当她走入环线内部时，却看见了另一种景象。
建筑依旧矗立，招牌残旧，街面斑驳，一切如常。只是空气同样被雾气笼罩，光线散乱而冰冷。
然而，在这沉静无声的幕布下，却透出一股反常的生气。
她看见人群——还在缓缓行走的人们，从街角、从巷底、从楼梯间汇聚而来。每个人的腰间都系着一根长长的绳索，将人们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拖出一条弯曲的线，像蛛丝牵引的队列，蜿蜒而前。
领头者手中握着一枚黑色圆盘，指针微微晃动，仿佛在指引方向。
星榆顺着人流走去，眼前渐渐开阔，便看见了那场正值高潮的热闹景象。
“……寒芒庆典？”
郊区的传统节日，历年皆有。但这一年显得格外不同。
经历了连日的恐慌、警戒与失踪之后，血雨忽然停了。污染体也再没出现，夜晚变得安静，于是人们选择提前点燃节日的火种，以欢腾填补缝隙。
于是，在这片始终未散的白雾中，庆典照常举行，甚至比往年更热烈、更隆重。今年还没到寒芒静默日的那一天，庆祝就早早开始，将持续三天三夜。
街道被扫得干干净净，连积尘都不见踪影。雾气仍在，却被一盏盏挂灯染出温暖的金黄。纤长的灯带沿着屋檐与电线蜿蜒而走，把整条街映得如同披上了柔和的光膜。
电线网间，垂着一串串手工剪制纸牌或者布条，用文字写着各种祈愿：
“请保佑我不要走散。”
“愿迷路的灵魂归家。”
“今年太冷了，我想活着。”
街心一角已经聚起不少人和喧嚣，年幼的孩子们穿着厚重的毛绒外套，在地面上蹦跳奔跑，脸蛋冻得通红。
每个孩子身上都绑着两重绳索，一根连着监护人，一根连着带队人，像是小舟系在码头。
锅里的米粥正咕嘟嘟冒泡，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代理人挽起袖子，一碗一碗地舀给人群，每人一份，粥中还混着细碎的蔬菜与切肉。空气中不止弥漫着米汤味，还有摊位上炸物的咸香，糖水的甜味，烧烤的淡烟气。
有超凡者站在人群边缘，神情警觉，姿态放松。一边喝着热饮，一边不时回头看一眼，有没有人迷路、有没有人没系好绳。
一段拍手节奏的唱和从街口传来，是一种不知传了多久的节日小调，但几乎每个人都能跟上。
“日影短，地光迟，白雪藏光不生枝……”
“谁点天灯照归人？谁歌旧词慰归魂？”
“地影不动魂难渡，风铃一响是归人……”
人群围着火堆唱着，笑着，盛粥、牵绳、唱歌、照看彼此。
对这条街的居民来说，真正的灾难已经过去了。
污染体不再袭击，宵禁终于结束，没有人再在夜里消失。
至于雾……
会让人迷失方向、忘记来路、冰寒彻骨的雾……
人们早就习惯了。
星榆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转身走到事务管理局的方向。
她幽灵一般穿过墙壁、甚至穿过了几名来往路人的身体。
其中一人猛地打了个寒战，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片寂静的街角与缓缓流动的白雾。
三区的事务管理局内部依旧维持着一贯的陈设。会议长桌周围，公证人正聚集在座，低声交谈，光标闪烁，审讯笔记与坐标投影有序更新。
星榆悄无声息地在主位对面“坐下”——确切地说，是漂浮于半空，摆出了一个近似坐姿的姿态，看着桌边的那些面孔。
许多旧人不在了。
有些她曾见过，却从不熟悉的身影，早已从名册中消失。
值得注意的是，会议中混杂着几名身着不同款式制服的陌生执行者。看来A环还是干了点事的，居然派了不少特异事件应对中心的人员专程过来协助。
朝暮坐在第二位。
此刻端坐在主位的，是星榆在A环有过短暂一面之缘的上级——
齐空，特异事件应对中心的主管之一，长期负责“赤红终末”项目。
“……维拉·鲁珀特神秘失踪后，几乎所有异常表现，都在极短时间内同时终止。
“我们很清楚，‘赤红终末’的计划分为三个阶段——共鸣、同化、超越。而目前可确认的是，该计划在尚未完成‘同化’阶段便已中断。这，是一种意外，但也是我们和人类的幸运。
“至于当前的一级异常现象：?白雾?，我们仍在持续调查中。但可以明确地说：它与赤红计划、天启教团没有任何关联。
“信奉‘天灾’的天启教团，不可能以任何‘白色’作为召唤其信仰的异质实体降临的表征。这一点，无需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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