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酒会,是极其私密的,非正式邀请不得入内。门前查得很严,几乎是所有来宾都免不过的,因此围聚了些许人。
何楚卿穿上军装,混在顾还亭身侧,打边儿上路过。那些盘查,和门前正遭受盘查的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途中一道风景线,事不关己。
他看着他们,各式各样的包里掏证件,邀请函、身份证明,最后再照着应邀名单对过,大抵是这样的流程。
“跟上。”是顾还亭叫他。蓦然回神,何楚卿才发现,原本蛮庞大的卫队,在进入会场的这短短几米里已然散去。士兵们各司其职,留在司令身边的,不知不觉就只剩几个。
他这最最该贴近的一位,公然地落下了一米远。
“来了就专心点。”一个近乎耳语的距离,顾还亭叮嘱他,没有回头。
众目睽睽,竟然是这样的感受,像悬着一只脚。何楚卿和他一致步伐,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目所能及的耳后、下颌,还有毛领披肩下的脖颈。他试图想象,几乎每一天,顾还亭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是这舞会之中的稀客,先聚过来的,尽是些有官衔的,间或夹杂几位官太太,领着她们光鲜得体的女儿。
顾司令是生在北宁、养在北宁的,之于北宁儿女,他始终还是个可心的夫婿。
何楚卿难得不计较,尽职尽责的,扮演好一个寡言的小副官,中指贴着裤线,目不斜视。
他们在厅里,停留了约莫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是一个经理,或者是谁的秘书,小跑着过来。
他是奔着司令来的,很明显。临到近前,却被一只胳膊直愣愣地横挡住,是何楚卿。那男人有些意外,语无伦次地比比划划着:“司令......小兄弟,不是,我是——”
“龚秘书。”顾还亭认得,手掌搭上何楚卿的胳膊,略地一压。他指哪,何楚卿打哪,这就放下那一道屏障来,又有两下拍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像一个夸奖。
去看顾还亭,他又并没有多加留神,正低了头,龚秘书用手掌挡在那儿耳语。
顾还亭会出席,何楚卿就没有当他是来跳舞呷酒取乐的,恐怕,眼下正是重头戏的预演。龚秘书躬身作请,他正预备跟上,顾还亭却是调转了方向。
四面八方的灯,司令挡过来,没有影子,却是有分量。手臂从何楚卿一侧肩头越过,温吞的,盖在后颈上:“饿不饿,去吃些东西。”
这可和说好的不大一样。然而,何楚卿俯首帖耳的,别说反驳了,都未曾试图过和他有来有回的对话。
“吃点东西,”顾还亭拍拍他的肩,像在下达一个命令,“在这里等我回来。”
等就等。何楚卿没什么所谓,端着小盘子,往口中塞别司忌。面包烤得酥脆,想必这样的场所,也没人会额外搭讪他一个小副官,因而吃得也很轻松。
视野里,顾还亭在那位秘书的引领之下,已经往更深处去。上了一道回旋形楼梯,进到二楼正方位的一扇厚重的木门里。
何楚卿满不在乎,吃吃喝喝,然而下颚始终是半仰起着,眼睛也是未曾离开过那道门,过了快十分钟,终于是又把它等开了。
门开得不大,门缝中滑出一个人。随便招招手,立刻有人凑近,凝重着面色,和他耳语起来。深色西装,不很高的个头,鹰钩鼻,连眼睛也阴翳得如同鹰的眼。何楚卿看着他,狂热的,如同见了久别的情人,双肩慢慢打开来,目不转睛,手里却缓缓的,把餐盘和吃食都撂下。
裴则焘。他默默地把那个名字念着,双眼晶亮,渐渐的,一点点把嘴角勾上去,近乎喜极而泣。
裴则焘听完手下人汇报,也许短暂地有过觉察,然而这种危机,于他而言毕竟有如家常便饭,简短朝下扫上一眼,不甚在意的,重又闪身进去。
房间内,是一个华丽丽的宴客长桌,红木椅。太长了,东瀛来的宾客在这一头,而顾司令呢,则是在那一头,彼此泾渭分明,一顿餐下来,真是未必照得上面。
“山阶君,”裴则焘走上前去,明知故问:“怎么样,有和司令聊上吗?不如,我们先开席,饭后等人散了,我为你引荐,好好儿地聊上一聊。”
顾司令坐主位,门将将地敞开来,有侍应一个个将菜肴端上。正是财政有人和他聊拨下来的军饷,字句地解读新近下发的饷章,由于是打赢了,本月更另有分红,所以聊起来火热,喜气洋洋的。
至于所谓的外国来宾,他既是为这来的,也就很难不去注意,可一眼也不多看。
不过,顾还亭身边本身也不乏人,和这个聊完还有那一个,连走进来的那位副官,都是咫尺了才抬头看到。
这样漫不经心的一眼,又是谈笑中途,使得那停顿,反而不能更加明显了。
装模作样的,何楚卿绷着小腿,笔直地走过来,学着他们传话的姿势俯身,其实只是借着手掌的遮挡,亲了司令的耳朵,颇为响亮的一声,随后就位列在一旁,不动了。
没有言语,也没有解释。顾还亭也没有多加扭头去瞥,倒是留意了一眼极远处的裴则焘。稍作沉吟,又将桌上的前话续上。
晚宴很丰盛,头盘、汤、主菜、甜点,银餐具,高脚杯。何楚卿站在那里,仅是眼珠不消停。餐厅中的女人也是有几位的,其余尽是达官贵人,阮钦玉也艳妆红裙在其中,这使得何楚卿很诧异。
再看之下,才发现她是一直流连在几个特定的座位附近。那儿坐着的人,面孔陌生,皆是个头不高,有斯文而狡猾的气质。
餐将用尽,不少人已是出门去舞蹈时,那几个异乡人才缓缓地开始了举动。陪着他们一起站起身的,有裴则焘一个。
那感觉又来了,兴奋、狂热,毛孔喷张,汗水渗出来,浑身跃跃欲试。何楚卿掐住手心,频频的往下瞟,流连的,是腰间皮枪套之中的小手枪。
他今晚就要杀了他,报仇雪恨!哪怕即刻就会中弹死去、被打成筛子,还是在顾还亭的眼前......和裴局长较量暗杀,是毫无胜算的。只要有这一刹,差不多一米的距离,胸口是必中的,多摁上几枪,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裴则焘说说笑笑,首当其冲,人还没走到,先是扬声叫:“司令啊——”
顾还亭真就起身了。他太高,挡了何楚卿盘算的视野,也挡了大半个何楚卿。借着遮蔽,拨开枪套,汗液泛滥的手掌,压在生涩的枪柄上。
裴则焘油腻地笑着:“司令,一晚上没找到机会同你讲句话!”他们之间,正是毫无防备。
何楚卿提手腕,一时没提起来,是被什么扣绊挡了,再使劲,却是被摁着手腕,将险伶伶提出来的一点又扣进去。
是顾还亭反着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即刻,何楚卿的脸就涨红了,手下却是不泄力,固执的,和他较起劲来。
顾还亭仍是以后脊梁对他,更加挡得死了。他朝前伸出另一只手臂,兴许是另一只正下着死气力,一下,也将裴则焘的手握得生疼。
裴则焘勉强笑笑,“我来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东瀛军的山阶少佐、战时谈判官清水君......”
顾还亭兴许是看了他们,或许根本没看,仓促的,只说:“稍等,失陪。”回身,拿住何楚卿那依旧气势汹汹的手臂,半是拖,半是扯,风驰电掣般一路架出去。
他关门也没注意力道,听来极像砸上的。把人拖到后门,一个人烟稀少的二楼平台,一个挣扎,一个松手,两个人迅速弹开来。
“你是不是疯了!”何止是说他,顾还亭也是要被他气得发了疯。饶是这样,还要哑着嗓子,压抑着,“你想来这一趟,就是早做了这个打算?”
“是又怎么样!”顾还亭挡在面前,叫何楚卿没法冲过去,破门而入,他只好是怒气冲冲地喝令:“给我让开,我今天宁可跟他同归于尽!”
“你真以为这么简单能杀了他?”眼眶急得发红,顾还亭恨不能扇醒他,“你以为我没试过,没想过要动手?”
“你做不到!”何楚卿指着他的鼻子,愤怒得脑中空白一片,有几个字险些是喊了出来,“你有你的联众国、你的军队、你的家!我他妈告诉你顾还亭,我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我拼得起,反正我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一把,顾还亭攥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盯他。盯得很痛,抓得也很痛,但是说出来,却是轻缓的:“我知道你放不下......”
“你知道?”何楚卿不仅是挣脱开,还奋力推搡了他一把,“你知道个屁!要不是为了给他报仇,叫他如愿,你以为我还会回来、回这个早晚要他妈完蛋的联众国来!”
“......我知道。”顾还亭说,安静下来,“我知道。”
自知失言,何楚卿一时也是哽住了,愣愣的。他伤了他的心,辱骂他的国家,践踏他的信仰,他却还是那么卑微、那么柔软......而这竟然是顾还亭。他年少追随的那个身影,寡言、高傲、内敛,面目全非。
他把人作践成这样,一直以来,也许是装作视而不见,只是为了留有余地来懊悔,来悲痛......事实是,在何辰裕的死亡上,就没有谁是真的错了的。
“……你觉得,你杀了裴则焘,把自己也搭进去,这样他就会如愿以偿?”顾还亭说着,眼中柔和了,他在试着安抚自己,何楚卿却只觉得他可怜,“不要忘了,他是为了什么做出的选择。”
何楚卿在哭了,沉默着看着他,眼泪稀里哗啦地流。顾还亭有些犹豫,拿不准他的脾气,只是张开手掌,却没有递出。
“是、是......”何楚卿恍惚地点着头,这是难得清醒的时刻,“我是明白的,其实我一直都明白——我还不能死......是裴则焘,我太久没见过他了,冷不丁见了,就控制不住。”
顾还亭的心撂下了一半,这会儿胆子大了些,战战兢兢的,把他往怀里搂,声音也颤抖,像是冷到极致:“那我们就再也不要见他了。现在东瀛人在城里,一时不好办,我向你保证,好不好?但凡有任何的机会......”
他们最好是不再相见,何楚卿意识到了,要提出来,这大概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也许是怀里的温度、熟悉的味道,是爱还是恨,是恨还是爱的东西,他迷失了,原地打转,贪婪地咀嚼着嘴边的一字一句,吐不出口。
“如果我一定要你现在杀了他呢?”额头靠在顾还亭的脖颈上,何楚卿遍体是冰冰凉,一个恶毒的冷血动物,“你杀了他,我们就走。只有你和我,”有人也这么对他说过,那些孩子气的话,像过期的糖块,还甜丝丝的,“我们两个,天涯海角去,干什么都行。”
顾还亭更搂紧了他,那一刻,不是敷衍,就只能是违心的遮掩,“......再等一等,现在这个时候......”
何楚卿正为欣赏他的挣扎和为难,快意火辣地刺痛,而他又一次地丧失了理智。何辰裕或许徜徉在天堂,然而在这炼狱里,何楚卿宁愿是纠缠下去,宁愿是和顾还亭。
那个玩味恶劣的笑,像是在承认,什么天涯、什么海角,都只是玩弄他的把戏。顾还亭看着他的眼睛,不为所动,继续说:“东瀛人一离开北宁,我们即刻就走。”
何楚卿正是想嘲弄地拍一拍他的脸,手要往下落,难免的动心了,就没有来得及拍上去,堪堪的,像在抚摸那一层轮廓。
这时候,厅里传来铿锵声,木板门后沉闷闷的,支离破碎,像是撞击、碎落,或者摔砸,总之是一阵不同凡响的吵闹,让人即刻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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