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乌烟瘴气的香。是各色各样的香水,混搅在一起的味道。一个包间里,聚了五六个女人,唱拨拉的都有。
白昭洋在那中央,不可谓不花枝招展,折扇、酒、美人,一概是不离手,死心塌地拜服在这仙境中。
何楚卿面色不虞地进来,报纸甩在诸多或半满、或未满的酒杯里,睥睨着:“都滚!”
姑娘们静下来,尚在观望,他又去踢一脚茶几,乒乓摔落几只杯子,“听不见啊,都给我滚!”
女孩子们这下是四散地站起来,拾掇着手帕、外套,纷纷逃开。“哎——”白昭洋够完左边,又去痴痴地够右边,“别走、别走啊——”依次地抓住几只小手,他拍着手背殷殷地嘱咐:“去里间、里间等我,乖......”
扮红脸,何楚卿到不介意。坐下来,沙发芬香四溢,他信手抓了小蝶里一把瓜子,吭哧吭哧嗑。等人走得差不多了,里外的门都关上,他拂拂衣服上的碎屑:“什么东瀛参观团,根本就是东瀛特务吧。”
白昭洋的背影,还是多情的,一扭身,已是面无笑意:“果然。裴则焘希望有人来唱红脸,来配合他们拖延时间,便于套到那份名单。”以此来看,顾还亭的确是不二人选。
“可是他们......”何楚卿略略斟酌,其实还是一头雾水,“怎么去套取?难不成,他们有比你们更灵通的消息?”
白昭洋若有所思,同样的,在软垫上落座,“......算了吧,”他的念头起了又消,“往后你就不需要操心了,我们会处理。”
“你这什么意思?”何楚卿即刻变脸了,腾然起身,从来只有他耍别人,还没什么人这么耍弄他过,还这么坦荡,“你随口一句话,知不知道我就要骗他多少次?说给我甩了就给我甩了,你当我是什么人,给你耍着玩的?”
白昭洋扬起眉头,挑着眼,也看他,“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非但是没有急,他还有些莫名其妙地好笑,“不是说要办厂吗?再掺和下去,你对他,可就不止是欺骗了。”
是昏了头了。重又坐下来,何楚卿扶着额头,头脑一阵一阵地发着热。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还并不轻。在爱里,他欺骗、利用、背叛,违背了婚姻誓言。
“你说办厂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联众国的问题......”何楚卿闷声问,“那‘根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独立。”白昭洋不假思索,像是提早预备好了,“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办的厂子,价格压的再低也挣不到什么钱。”
“我本来也没打算要挣钱——”何楚卿争辩。
“但是有人能。”他脸红脖子粗,白昭洋则是翩翩依旧,“那些外籍,他们就能。为了武器,三党混战时候自由党就卖地,为了钱,联众国还不仅卖地......只要看那些重工业,煤、金矿、石油都掌握在谁手里,你就知道联众国缺什么。”
“可是要是......”何楚卿的脸更红了,“从北宁开始,一点点的改进呢?我是说......就像前几年的禁烟,从虹海到北宁......如果是顾还亭的话,或许可以......”他像一个害羞的情郎,夸耀自己心爱的姑娘。
白昭洋听着,心里直发紧,他忽视那些,像旁观任何一个人一样,把自己也置之度外,一字一顿:“顾还亭只是一个人,不是神。”
何楚卿一下特别的难堪,僵硬着,连头都抬不起,口中连连附和:“当然、当然......”
空气也沉寂到了极点,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们都不说话。何楚卿是难以启齿,白昭洋呢,愣了神一般,死气沉沉的,只是看着他。
手边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的,吵闹得刚好,如释重负。
何楚卿缓和了些许,胡乱捋两把脸,一个深呼吸。白昭洋在听电话,寻常得乏味,何楚卿压根没有留意他。然而,他却是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往里间赶着,边指挥他:“来人了——快把你的外衣脱下来。”
像这种风尘场所,过去的堂子、欲盖弥彰的书寓......这种种,顾还亭就算不怎样拜访,也不生疏,譬如玛港的客梅黎曳。
所以,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是来捉奸的,哪怕那辆熟悉的车就停在楼下。那太戏剧、太招笑,也太可怜,总之是大没必要。
房间当然是轻而易举就打听到了,走廊上,隔着门也听了一路的娇言嗔语。他未必要和他计较,顾还亭掂量着想,可是一定要他来哄。
那扇神秘的门,像阿里巴巴的山洞,就到了。把副官喝止在原地,顾还亭即刻开门,没有给自己留下思索的时间。
房间里的确是不堪入目,不过没有何楚卿,惊愕着扭头的男人,只有一个白昭洋。
顾还亭略过他,略过那些女人,径直问:“何楚卿呢?”
白昭洋就是料事如神,也没有考虑过会是他。这是奔着人来的,躲也是没有用。眼看着顾还亭瞄准了里间的那道门,他只好是抬起屁股急吼吼追赶:“司令、司令,等等,那个、那个焉裁在睡觉呢,他就是喝了点酒——我来叫他、我来——”
他这么大肆宣扬,是生怕谁听不到信儿。顾还亭也许紧张了,隐隐的不安,在留神前,他已经是压下了那只门把手。
凌乱的衣衫,半挂在胸口的衬衫......何楚卿正是堪堪地穿好了鞋。在他身后,那张挂着纱帐的床上,有勉强用绫罗捂住胸口,肩头裸露的香艳女人。这已经是不必多言,何况他衬衫、胸口、唇角都还挂着红痕,是女人斑驳的唇膏。
然而,却说不上是谁更狼狈一些。是正手忙脚乱的何楚卿,还是顾还亭。
那是很快的一刹那,顾还亭即刻就扭过头去,怎么进来怎么出去。可是那个场景,每一个细节,竟然是那么的记忆清晰,使他每离开一步,就更了然也更刺痛。
“元朗、元朗——”何楚卿试图追,扣错了扣子,领带乱系,省去西装而直接披了大衣,却是没有追出门去,突兀地停在那儿。
假的,当然都是假的。作戏做全套,他抹红了嘴唇、扯开了衣裳,到再想挽救,已然来不及了,因此,反而是显得比真相更加真实。
在那儿愣神一会儿,何楚卿扭过头,一件一件,又把歪歪扭扭穿上的衣服脱下来,仔细擦拭、理平。白昭洋大概张了张嘴,也许是要作罢,是他偏要说,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如果......如果我往后做的事,比这更过分呢?”
手帕捏着胭脂,他恨恨地往下蹭,一遍遍的,像是在质问:“你说呢——”手抖,嗓子也在抖,衣料都摩擦得热了,“那总归是比......”他想说共济会,不能说,还有人在,这是大忌,“要好上一些……”
整好衣衫,他又重新束鞋带,有意要延俄下去,最好是永永远远的,把这片刻延到无穷尽的长。
电梯在下坠,这一个小箱子,里头只装了何楚卿一个人,别无选择地随之下沉。
该怎么面对他呢?侍应拉开铁门,他迈出去,板正体面,步伐稳健。只是实在不想回那个家。
厅里横穿过,就要到玻璃转门,脚下忽然是站定住了。
门外,黑铁灯柱旁,顾还亭正在那儿等。何楚卿愣了。不能逃,也没法子逃——他是正面对着他。
硬着头皮往外走,顺着玻璃门转出来,冷风呼过一阵,温差太大,不由得就要瑟缩了肩。
“我……”鞋尖对着鞋尖,何楚卿抱着手臂,“我其实没有干什么。”
顾还亭当然不会应他。“我承认,”他破罐子破摔,“我是不该来这里……要不是白昭洋他非要约在这儿,我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没必要那么大火气,我什么都没干,只是亲了一口……”
是不想干什么,还是没来得及干什么,谁也不是傻子。真成了捉奸,顾还亭冷透了,冰得手脚发麻,“好。”他说,“上车吧。”
何楚卿没有随着他一起挪动脚步。好?为什么是好?他一下有些慌张,拉扯了他一把,“元朗——”顾还亭没有撒脾气,更是没有打开他的手,只是他一转眸,何楚卿就没法死皮赖脸地扯着他不放,“我不是喜欢她,我、我只是……”
“你只是想试一试。”顾还亭替他补充下去,“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正常男女的感情,是吧。”
何楚卿心说,放屁,我要什么狗屁男女的感情干什么?
可是顾还亭一昧地推说:“先上车吧。”车是漆黑,军装的背影,颜色也不甚明朗。在这阴惨惨的一天,没来得及下雪也像是满天风雪一刻不停,吹着刮着他,而他只管是那么踽踽地行走着。
旁人不愿当街多加争吵,或许是好面子,或许是需要冷静。可顾还亭,何楚卿知道,他这样就是翻篇了,打定主意不会再提。
紧跟在顾还亭后头,何楚卿进家门。司令脱衣、倒水,有条不紊的,像是不乏事情来填埋这空白。
何楚卿在门前立了会,手腕埋在裤兜里,大衣别在胳膊后,像个登门拜访且有求于人的客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上来,跟在顾还亭后头,连踏下的脚步,都是粉饰的调子。
抬起头来,他捋捋额角,顾还亭正是对他视而不见,“我走的这段时间,你有过别人了吗?”
顾还亭这会子没法装听不见了,动作顿住,不过,乍然之下也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却是无言以对。
“到哪一步啊。”何楚卿可恨的,摆出很开明的姿态来,要多无耻有多无耻,“睡过了吗?”
他总是这么任性,不肯承认自己理亏,哪怕是这次。顾还亭大概本不想理会,将要上楼,终究是没有忍耐得住,回过头来,朝他走了两步,还是很离着一段距离,咬牙切齿地说:“对,我还养了一段时间,够扯平的了。”
往后用餐、起居、工作,都是毫无改变,乃至于仍旧是同床共枕。何楚卿原本是很腼腆,也抹不开脸去和他相处,然而几天观察下来,旧事是无法重提,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一个周日,厂子里工程告停,只等招工。快三点钟,何楚卿的车就开到了司令部铁门外,等候通传。不到五分钟,就准许了他开入。结果到了办公室门前,还是要等,说是里头真有人拜访,他九曲十八弯的,被引导至会客室里。
桌上是茶、水果、点心,本子和笔递过来,小副官要他记下名姓。
薛麟述不在眼前,何楚卿没心没肺的,张狂地问:“我也要记?”看对方的神情,大概不大认得他。不过也是,他得有好些年都没来过司令部了,还是一笔一划的,在本子上签了名字。
他来了,不信顾还亭一点不晓得。甫一照面,顾司令眼睛里还是写着意外,却连个嘴也不肯张。
“大司令。”他过来的步伐很轻快,像即刻就要跳跃起来,“我的纱厂办得差不多了,等会儿没事,带你去逛一圈?”
顾还亭没说不行,但也不大热情,公事公办地问:“来回路程上,大概要多久?”当然,也不大看他,仿佛是兴致全无。
何楚卿不介意,迎面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这有什么要紧,晚上在外面吃好了——”他说着就要够电话,叫人订饭店,一下停下来,才反应过来,“噢对,听他们说,晚上有个舞会......你不会是要去吧?”
顾还亭才说:“是有这个——”
“别去。”手掌撑着,身子压过大半张桌子,何楚卿看他,带点狡黠,“这种事,这几年你统共也就去过那么两次,就当是为了陪我......”
顾还亭抬手,撑住他将要俯下来的肩,比上一句话柔上一些:“这是办公室,不要闹。”
“那你把我也带去吧。”何楚卿不依不饶,势必要缠出一点结果来,“我保证,整晚都在你身边陪着......”
他这是在讨好,不怕顾还亭看出来,而且,一向是很凑效的。顾还亭还是不看他,然而通了电话,让他们拿了几件尺码不同的军装来。
这就是答应了,而且极其严苛,说了“整晚”,就是“一整个晚上”,以副官的身份。
这么霸道,带着强制性。何楚卿看出来了,不言语,就专心试他的军装。哪怕是枯燥无味的军装,他对此也是很有讲究。腰要箍多细,肩要比到多宽,他都严格要求,试了又试。“就这个吧。”选好了,对着那替他拿衣服的小副官道谢。
也就是这时候,重又穿上了西装,他才发现这位小副官,就是给他递过登记簿的。“顾还亭,”有意的,他拖长了音调,不以台甫相称,“你过来,给我把后头领子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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