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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8章 我只想和你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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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的初冬,总是以一种磨人的方式降临。没有凛冽的北风,没有干脆的寒意,只有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阴冷,像一件永远晾不干的旧棉衣,沉沉地裹在人身上,渗进骨头缝里。天是灰的,沉甸甸压着屋顶和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桠。雨丝细密,不似瓢泼,却比瓢泼更恼人,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网,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城市。街灯早早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被行色匆匆的鞋底踩碎,又顽强地聚拢,映照出一个个模糊而疲惫的影子。

许兮若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老式铜把手的单元门,一股混杂着陈年水汽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那圈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里。围巾很大,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曾经是一双盛满了江南烟水、看人时总带着点温柔怯意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琉璃,空洞地映着楼道里惨白的节能灯光,深陷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窝里。她身上那件略有些宽大的燕麦色羊毛大衣,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勾勒不出任何属于年轻女孩的柔软曲线,反而像一层脆弱的茧,包裹着一具过分纤细、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的骨架。

“叮咚。”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走了进去,金属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形成一个狭小而压抑的封闭空间。镜面般的轿厢内壁,映出她的身影。许兮若瞥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镜子里的人,脸颊凹陷得厉害,下巴尖得几乎能戳伤人,嘴唇是失血的淡紫色,干裂起皮。那是一种长期被无形重负反复碾压后的枯槁,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按在自己瘦得突出的腕骨上,那里曾经戴着高槿之送的一条细细的手链,如今只剩下一圈比周围皮肤更苍白的印痕。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只是一条信息提示。她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一僵,后背瞬间绷紧,几乎要撞上冰冷的电梯壁。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毫无章法,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窒息感,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她屏住呼吸,过了好几秒,才颤抖着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让她眯起了眼。发信人是一个陌生号码,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内容只有一张图片。图片加载出来的一瞬间,许兮若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机器捏碎。

那是一张拼接图。左边,是她大学时和高槿之在图书馆后小花园里的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她穿着简单的白裙子,长发垂肩,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高槿之,笑容羞涩而明亮,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高槿之则低头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那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被岁月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然而,这张照片被粗暴地撕开,另一半,刺目地拼接了一张龚思筝的照片。照片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龚思筝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色连衣裙,站在某个奢华的晚宴背景前,妆容精致,红唇如火,对着镜头笑得自信又张扬,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胜利者的姿态。两张照片被一条歪歪扭扭的、血红色的粗线强行缝合在一起,下面用同样血红的、扭曲的字体写着一行字:“他选了我。你,早该滚了。”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滚,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许兮若猛地捂住嘴,另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电梯壁,才勉强没有当场干呕出来。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冰凉的皮肤上。电梯还在上升,数字缓慢地跳动,发出单调的“嗡嗡”声。这狭小的空间像一个缓慢升向地狱的囚笼,令人窒息。她死死盯着那行血红的字,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里,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高槿之。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那个曾许诺给她整个世界的男人,那个她曾以为是自己生命全部依托的男人。他以为的“牺牲”,他那充满自我感动式的疏远——“兮若,为了你好,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思筝她似乎嫉妒你拥有的一切,我怕她再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假如我离你远点,她或许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等我处理好一切,一定回来找你……”

多么可笑,多么天真的想法!他以为他的退让和隐忍能筑起一道保护她的堤坝,却不知这堤坝本身就是沙砾堆砌,在龚思筝汹涌的恶意面前,瞬间溃不成军,反而将她推向了更汹涌的恶浪深处。

电梯门终于“叮”一声打开。许兮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钥匙在冰冷的门锁上碰撞了好几次才插进去。她用力推开门,又迅速反手关上,仿佛要将门外那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盖住了那张令人作呕的图片。黑暗中,只有她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像一只濒临窒息的小兽。

窗外,南市的冬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像永无止尽的哀泣。这城市巨大的阴影,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她最后残存的光亮。

“啪嗒”一声轻响,玄关暖黄的感应灯应声而亮,驱散了一小片门厅的黑暗。光线勾勒出安安急匆匆换鞋的身影,她甩掉沾着雨水的短靴,手里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人还没站稳,急切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冲进了屋子:“兮若?我回来了!买了你爱喝的美式,还有新鲜的桂鱼……”

话音未落,她目光扫过客厅,声音戛然而止。

许兮若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她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绒毯,却依然显得那么单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维持着一个双手环抱着膝盖的姿势,下巴抵在膝盖上,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绝望的阴影。她的眼神空茫地落在对面墙壁某处剥落的一小块墙皮上,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却又好像藏着整个世界的重压。

安安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袋子险些掉在地上。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蹲下身,视线努力地、小心翼翼地探向许兮若低垂的脸。

“兮若?”安安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脆弱易碎的梦境,“怎么了?是不是……又收到那些东西了?”

许兮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狂风蹂躏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深深地埋进绒毯和沙发的角落,仿佛要就此消失。

安安的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愤怒的火苗瞬间在她眼底点燃,烧灼着她的理智。又是龚思筝!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高槿之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他以为他的退避三舍是保护?他根本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愿意去深想,他每一次刻意的疏离,每一次对龚思筝模糊暧昧的妥协,都成了那个疯女人手中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一遍又一遍地捅向许兮若最柔软的心窝!

安安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沙发边几上一个空的玻璃水杯。“哐当”一声脆响,杯子在地板上碎裂开来,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

这突兀的声响终于惊动了许兮若。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惊恐地扫过地上的碎片,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身体下意识地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肩膀微微耸起,是防备的姿态。那惊惶的眼神刺得安安心里一痛,怒火瞬间被更深的担忧和无力感取代。

“对不起,对不起兮若!吓到你了!”安安慌忙道歉,声音带着懊恼和心疼,“我这就收拾。”她快步找来扫帚和簸箕,蹲下身,仔细地将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片扫拢。碎玻璃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许兮若的目光追随着安安的动作,看着那些碎裂的残骸被收走。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干涩的、气音般的嘶哑,仿佛锈蚀的琴弦被勉强拨动:“安安……她……不会停的……”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透着一股被碾碎后的绝望。安安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许兮若深陷的眼窝和眼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灰败。那不仅仅是疲惫,那是一种心气被彻底耗尽后留下的、冰冷的废墟。

安安放下簸箕,再次蹲到许兮若面前。这一次,她伸出双手,坚定地、不容拒绝地握住了许兮若那双冰冷得吓人、瘦得骨节嶙峋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兮若,”安安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听着,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城市,这间屋子,这里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在把你往下拽!它们在吸你的血,啃你的骨头!你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许兮若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话。

“我们去海南!”安安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灼灼,像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现在!立刻订机票!去晒太阳,去踩沙子,去泡海水!去一个没有高槿之、没有龚思筝、没有这些恶心信息的地方!让这该死的冬天和这些烂人烂事都见鬼去!”

“海……南?”许兮若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死水潭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是一个遥远得如同梦境的地方,阳光、沙滩、海浪……这些词汇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温暖的魔力。

“对!海南!”安安用力点头,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只有我们俩!我陪你!我们逃出去,兮若!离开这个鬼地方,好好喘口气!你必须好起来!”

“逃……出去?”许兮若的眼神聚焦了一些,落在安安写满担忧和决绝的脸上。那是一种她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支撑。一丝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在她灰暗的眼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挣扎着,亮起了一个微小的光点。那光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已是这片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安安的雷厉风行,是许兮若此刻沉沦冰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几乎是话音刚落,安安就跳起来,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舞动。订票、查攻略、收拾行李……她像一个高效运转的陀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许兮若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安安牵引着,麻木地往行李箱里塞进几件单薄的夏衣。她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吃力,仿佛那具瘦弱的身体承载着千钧重负。

当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撕裂南市阴霾的天空,强劲的推力将她们牢牢按在椅背上时,许兮若紧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攥着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安安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安抚:“别怕,兮若,飞过去就好了,飞过去就是阳光了。”

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后,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滚烫的、带着咸腥味道的风,像一只热情而霸道的手,猛地攫住了她们。那风里饱含着阳光晒透海水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与南市湿冷阴郁截然不同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许兮若被这热浪冲击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阳光!铺天盖地的阳光!

海南岛的午后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机场光洁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天空是澄澈到极致的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慵懒地浮着。高大的椰子树舒展着巨大的羽状叶片,在热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吟唱。空气是滚烫的,吸进肺里带着灼烧感,却奇异地驱散了骨髓深处那纠缠不休的阴冷。

许兮若站在廊桥出口,被这过于明亮、过于喧嚣的世界冲击得有些眩晕。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额前,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呼吸着这陌生的、滚烫的空气。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她麻木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

安安定的民宿就在海边。推开院门,几步之外便是绵延的金色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片碎钻光芒的碧蓝大海。海风更加直接地吹拂过来,卷起她们的发丝和衣角。

“哇——!”安安丢下行李,像个孩子般冲到露台的栏杆边,对着大海张开双臂,发出由衷的欢呼。她回头,笑容灿烂得如同头顶的烈日,对着还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许兮若大声喊道:“兮若!快过来!看啊!你最爱的大海!”

许兮若迟疑地迈开脚步,走到露台边缘。海风猛烈地灌进她宽大的衣襟,带着潮湿的咸味和阳光的暖意。海浪一层层涌来,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哗——哗——”声,那声音浑厚、悠远,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韵律。那声音奇异地盖过了她脑海中那些日夜纠缠不休的、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嗡鸣。

她低头,看着自己踩在露台木地板上的脚。赤着脚,脚趾因为紧张微微蜷缩着,瘦得关节清晰可见。她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脚趾,让脚掌完全贴住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木板。一股细微的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从脚心缓缓升起,顺着小腿,一点一点向上蔓延。

安安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刚刚打开的、插着吸管的椰青。“给!冰的!尝尝!”

许兮若迟疑地接过。冰凉的椰壳触碰到手心,让她微微一颤。她低头,凑近吸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椰汁瞬间涌入干涩的口腔,带着植物天然的清香,一路滑入灼热的喉咙和空荡荡的胃里。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生理上的舒适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她忍不住又吸了一口,再一口。

安安看着她专注喝椰汁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悄悄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湿意逼退。

旅程被安安安排得满满当当,却又刻意放慢了所有的节奏。

她们在清晨五点多挣扎着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海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海平线上方堆积着瑰丽无比的朝霞,从淡金、粉橙,层层晕染到浓烈的玫瑰紫,将平静的海面也染成一片流淌的彩绸。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熔融的金球,缓慢而庄严地跃出海面,刹那间,万丈金光刺破云霞,将整个世界都点亮了。许兮若裹着薄薄的披肩,安静地坐在沙滩上,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望着那轮初升的旭日,深陷的眼窝里,那长久以来的空洞和灰暗,似乎被这磅礴的光芒短暂地驱散了一角,映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们换上色彩鲜艳的沙滩裙,笨拙地在浅水区扑腾。海水温暖而温柔地包裹着身体。一个调皮的小浪头打来,许兮若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海水里。冰凉的海水瞬间浸透了裙子。她先是惊愕,随即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同样笑得前仰后合的安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极其艰难地,在她干裂的唇角扯开。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让安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喜极而泣。

傍晚,她们坐在海边大排档油腻腻的塑料桌子旁。桌上堆满了刚出锅的海鲜:红彤彤的椒盐皮皮虾、雪白的清蒸石斑鱼、张牙舞爪的香辣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蒜蓉、辣椒和海鲜混合的霸道香气。许兮若一开始只是小口地吃着安安剥好的虾肉,动作斯文而疏离。然而,当安安故意把一只蘸满了浓郁酱汁、肉质q弹饱满的鲍鱼塞到她嘴边,带着点哄劝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时,许兮若犹豫了一下,终于张开嘴,小心地咬了下去。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爆开,带着海洋的慷慨和人间烟火的热烈。她咀嚼着,然后,又主动伸筷子,夹起了一块裹着金黄蒜蓉的扇贝肉。

安安看着,鼻尖突然有点发酸。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假装被辣味呛到,端起旁边的冰啤酒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头涌上的那份温热酸楚。能吃东西了,真好。

夜晚,她们躺在民宿露台的躺椅上。白日喧嚣的海滩沉寂下来,只留下海浪永不停歇的、摇篮曲般的低吟。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丝绒,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子,比在南市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多,都要亮,仿佛有人打翻了盛满钻石的匣子。银河横贯天际,像一条朦胧发光的银色纱带。远离了城市的霓虹,宇宙的壮美以一种原始而震撼的方式呈现。

许兮若仰望着星空,许久,许久。海风吹拂着她散落在躺椅上的长发。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飘散在风里的羽毛,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叹息的平静:“安安……这里的星星……真亮啊。” 不再是那种破碎的、带着惊恐的气音。

安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握住了许兮若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虽然依旧瘦削,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刺骨,掌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安安紧紧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回应和喜悦。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只冰凉的手,极其轻微地,回握了她一下。力道很轻,却像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星火种。

半个月的时光,在椰风海韵中,在阳光的曝晒和海水的涤荡下,快得如同指间流沙。离开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返程的飞机降落在南市机场时,那股熟悉的、湿冷的、带着尘埃和城市废气味道的空气瞬间将她们包裹。许兮若刚从温暖的机舱踏出廊桥,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激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在海南显得多余的薄外套裹紧了些。半个月前离开时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窒息感,似乎被海南的阳光暂时封印了,此刻随着踏上故土,又隐隐有复苏的迹象。

安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立刻挽住她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驱散阴霾的活力:“到家啦!先去放行李,然后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川菜馆子,海南菜太清淡了,得好好刺激下味蕾!”

许兮若勉强弯了弯嘴角,算是回应。半个月海岛阳光的浸润,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皮肤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虽然依旧瘦,但脸颊上凹陷的程度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最明显的是眼神,不再像半个月前那样,空茫得如同黑洞,里面多了一点东西——一种经历过风暴后残存的、尚未完全凝聚的微光,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那层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海南的阳光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生气。她不再是那个行将枯萎的纸片人,虽然依旧脆弱,却有了些微的韧性。

出租车载着她们驶向市区。熟悉的街道在车窗外掠过,灰蒙蒙的天空,行色匆匆的路人,拥挤的车流……属于南市的沉重感,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点点重新附着上来。许兮若靠在车窗上,安静地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的带子。那点被阳光滋养出来的生气,在熟悉的阴郁背景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温室里初绽的花蕾,突然被移到了料峭的春寒里。

车子驶入许兮若居住的老旧小区。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模糊的光圈。冬夜的寒气无声地弥漫着。出租车在许兮若租住的那栋楼下停稳。

安安付了钱,率先跳下车,绕到后备箱取行李。许兮若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熟悉的、老小区特有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正准备弯腰去拿自己放在车座上的背包——

“兮若……”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般的声音,突兀地、颤抖地,从楼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响起。

这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许兮若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平静。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了,身体猛地僵住,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失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痛。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直起腰,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带着一种沉重的、抗拒的意味,循着声音的方向,僵硬地转过头去。

楼门口那盏光线昏暗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倚靠着的墙边直起身。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是高槿之。但他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曾经挺拔的身形此刻微微佝偻着,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身上那件深色的外套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毛衣。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有好好刮过,青黑色的胡茬覆盖了大半张脸。眼窝深陷,像两个巨大的黑洞,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几乎发青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憔悴和落魄,像一株在寒冬里被彻底摧残、濒临枯死的树。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几米的距离,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狼狈和疲惫。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许兮若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哀求。

安安拖着行李箱走过来,看到高槿之,瞬间像只被激怒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她一步挡在许兮若身前,行李箱“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鄙夷而拔得极高,尖利地划破了寂静的冬夜:

“高槿之?!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滚!立刻给我滚蛋!兮若不想见到你!听见没有?!滚!”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口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驱逐。高槿之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安安的怒骂,他的目光穿透安安,依旧死死地盯在安安身后的许兮若身上。那目光像滚烫的烙铁,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和执拗。

安安的怒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高槿之身上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他的视线穿透她,如同穿过一层透明的空气,固执地、死死地锁在许兮若身上。那目光滚烫,带着不顾一切的灼热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兮若……”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加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似乎想靠近,又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身体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昏黄的路灯将他眼底那片骇人的猩红映照得更加清晰,浑浊的泪水在他深陷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在那片猩红中折射出破碎的、痛苦的光。

“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砂砾,“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每一分,每一秒……” 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喘息切割得不成句子。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那只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骨节嶙峋而苍白。

许兮若站在原地,安安的怒骂和高槿之痛苦的告白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身体里那刚刚在海南岛上被阳光和海水捂暖了一点的血液,正以惊人的速度冷却下去,重新变得粘稠、冰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麻木的钝痛,再没有刚才那阵疯狂的悸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这张脸,曾经是她青春岁月里最明亮的光源,是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注解。每一个棱角,每一道线条,都曾被她用目光温柔地描摹过无数次,刻进了骨髓。此刻,这张脸写满了痛苦、悔恨和浓烈到扭曲的思念。那深陷的眼窝,那憔悴的胡茬,那颤抖的身体,无一不在诉说着他这半个月的煎熬。

多么似曾相识的煎熬。

曾几何时,她也日日夜夜被这样的煎熬啃噬着心肝。在他选择疏远,在他自以为牺牲地转身离去时,在她被龚思筝那些无孔不入的恶意信息逼到精神崩溃的悬崖边缘时,在她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黑暗一点点撕碎吞噬时……她的煎熬,她的绝望,她的瘦骨嶙峋,她的行尸走肉……谁来看了?谁在乎了?

那些冰冷的手机屏幕在深夜里亮起的光,那些扭曲拼接的图片,那些淬了毒的文字,龚思筝那张得意又怨毒的脸……一幕幕画面,如同最劣质的幻灯片,带着尖锐的噪音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每一次闪现,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戳在她刚刚结了一层薄痂的心上。

高槿之的牺牲?多么伟大!多么感人!他以为他的退避三舍是保护她的盔甲,却不知这“牺牲”的每一片甲叶,都成了龚思筝用来凌迟她的刀刃!是他亲手将她的信任和依赖,变成了刺向她的凶器!是他,用他那自以为是的深情,将她推入了无边的地狱!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恨意,前所未有地清晰和猛烈,瞬间冲垮了所有残存的、软弱的情绪。这恨意如此纯粹,如此强烈,像一柄淬炼了千百次的寒冰利刃,瞬间刺穿了所有的迷雾和犹豫。

就在高槿之颤抖着,试图再向前一步,试图用他那双布满红丝、溢满痛苦泪水的眼睛打动她时——

许兮若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那只手,瘦得指骨分明,在昏黄的光线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从容地,解开了紧紧缠绕在脖子上、几乎成为她最后一点屏障和慰藉的米白色羊绒围巾。

柔软的羊绒从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一瞬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象征性的枷锁。

然后,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终于迎上了高槿之那双饱含痛苦和乞求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空洞,不再惊惶,不再有丝毫的波澜。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风暴过后的死寂,一种彻底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冰冷的灰烬。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穿一切的清醒。

“高槿之。” 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穿透了冬夜的寒气,也穿透了高槿之痛苦的喘息和安安愤怒的余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口。

这声音像冰棱坠地,清脆、冰冷,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高槿之眼中那苦苦支撑的、摇摇欲坠的哀求之光,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冻住了。

许兮若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眼神深处,只有一片被彻底燃尽后的、冰冷的灰烬,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

“现在,”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涟漪,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我只想和你分开。”

“分开”两个字,被她咬得异常清晰,异常决绝,像两块沉重的石头,被平静地投进死水潭中,激不起任何回响,却带着沉入深渊的最终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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