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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悄然赴阴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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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悄然赴阴曹

话音未落,和亭早掀帘子进来了。”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魏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和亭入座。

翠姑却留神到和亭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随魏大爷一起来的罢?”和亭见问,忙笑道:“这是我家龙公子,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和亭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伍次友忙说:“请一同入座。”和亭欲将少年让至上首,说道:“以位而论,爷最尊,自应坐在上头。”

少年将手一摆,说道:“这又不是在家里,你也太多礼了!”说着便挨着翠姑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伍先生高论说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伍次友说道:“好,我就接着说这应考举子的没意思。说到没意思,倒不是柱儿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奴才,就不该怕操心怕吃苦。”龙公子听了笑问:“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比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和亭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文儿看看,见文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伍次友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发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文儿听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问道:“哪'七似'呢?”伍次友扳着指头道:“宣城梅耦长先生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冻僵的蜜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明珠已笑出声来,他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如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地笑不出来。半晌,和亭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维妙维肖,入木三分!”文儿也笑道:“听先生这番话,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明珠一边笑一边对伍次友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伍次友却没有笑,只瞧着文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桂柱见和亭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爷早夸过,魏爷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和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

文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明珠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着啊!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和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文儿,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伍次友起身笑道:“这倒罢了。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翠姑忙问:“什么签?”伍次友自夹菜不语。和亭起身欲拿签来看,伍次却将手摇了摇。和亭笑问:“难道不许人看?”

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说道:“二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伍次友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明珠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伍次友笑着摇头。只有文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

半晌,伍次友把签递给明珠,明珠一看,上面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算来席上只有伍次友和文儿不曾说话,翠姑笑道:“这签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喝不得了!”伍次友却叫道:“没醉!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与大哥兄弟三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说罢不胜感慨。明珠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老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

文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老贼是谁呀?老贼和时事有甚关系,老贼偷了时事么?”

和亭见明珠发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伍次友乜着眼接口说道:“实话!和拜便是当今国贼,和拜不死,清室永无太平之日!”

文儿见和亭上前搀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和拜从龙入关,功劳卓着,怎么先生倒以为他是国贼?”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自古权臣,哪个没有功劳?乱国之臣,非国贼而何?残民利己,非民贼而何!”说着便用手指着明珠对和亭道:“就说你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个圈地之法,实在害人不浅。北京城里乞丐成群,城外却是千里沃野成了狐兔之乡!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圈地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饮而尽。此时明珠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要是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和亭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文儿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文儿的手,辞了众人出来。

这个文儿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文奇长昌。

出了悦朋店,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和亭将刀鞘向前移了移,看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文奇长昌笑道:“爷,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奴才少不了挨母亲一顿责骂。索突大人荐奴才来给爷当差,办砸了,连索尼老中堂脸上都不好看!”文奇长昌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伍次友,看来是个有学问的。”

和亭躬身回道:“是,这伍先生学问不坏,不过,好像有点儿狂。”文奇长昌点头道:“狂而不媚,朕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

半晌,文奇长昌又问:“你过去见过伍次友?”和亭便将西河沿救鉴梅的事讲给文奇长昌听,文奇长昌正听得有趣,听和亭说不见了鉴梅父女,很感意外,便停住脚步问道:“那女子后来下落如何?”和亭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是落到鳌中堂手里了。主子既想知道下落,容奴才慢慢查访。”文奇长昌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只垂首不语。

君臣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文奇长昌上了大轿。孙氏趁没起驾,忙把一件黄色挂面的狐裘给文奇长昌披上,并责骂和亭:“下作黄子,胆子比斗还大!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万岁爷,看我揭你的皮!”和亭躬着身,只是笑,却不言语。文奇长昌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是朕不想回来。”孙氏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文奇长昌道:“已到大内了,朕想下来走走。”孙氏在旁劝说:“老爷子,罢了吧!天已经黑定了,冷风飕飕的,若着了凉,两位老佛爷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文奇长昌笑着点头,乘舆进了大内,苏蕊早就等在永巷口了。

苏蕊将文奇长昌搀下轿,带进慈宁宫,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文奇长昌见苏蕊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回来迟了她不高兴,忙说:“你不是常说做皇帝的要亲民,怎么我出动这么一遭你就恼了?”

苏蕊斟上茶来,说道:“不为这个。”

文奇长昌坐下便问:“这倒奇了,什么事?”

苏蕊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今日后晌,吴良从外头带了人来,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一齐拿了,送到敬事房,还不知办个什么罪呢,连个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半天不在宫里,竟出了这等事!文奇长昌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忙问:“抓人总要有个罪名,这倭赫朕是最知道的,又是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凭什么抓他来?”苏蕊说道:“这只是个口信,为什么抓他们,奴才并不知道,听四喜子说是几位辅臣的主意。”

文奇长昌听了,只觉得心中的火直往上冒,忽地站起身来,绕室转了两个圈子,拍着龙案问道:“杰书呢?他是议政王,难道他哑巴?还有苏德克,干什么吃的?”

苏蕊冷冷说道:“苏德克大人自然争不过人家,索尼说是病了,杰书吓得两腿发软,遏必隆大概比油还滑!您没见讷谟那个神气劲儿,跟在和拜后头,到乾清门手一摆,十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人绑起就走!进大内抓人,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

文奇长昌见苏蕊语调激扬,好像有点克制不住,知道事态的严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不管倭赫有罪无罪,辅臣如此藐视他,胆敢擅自在大内拿人,这一点是绝不能容忍的。当下说道:“你去!传敬事房管事的来,我要问话!”苏蕊见文奇长昌焦躁,反而定下心来,强自劝慰道:“今儿个晚了,再说敬事房也未必知道原委。明儿个早朝,你问问他们,看他们是怎么个对答。”

第二天五更时分,文奇长昌醒来时,苏蕊和孙氏早给他料理好了衣裳,又有敬事房的人来请圣驾,肩舆也已备好。文奇长昌匆匆忙忙地用青盐水漱了漱口,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便命起驾乾清门。打从顺治帝在位的时候,便立下规矩,皇帝必须每日召见大臣,顺治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诸皇子每日四更便要起身,亲送父皇御朝,然后各归书房,所以早起已是文奇长昌自幼养成的习惯了。

一夜没有睡好,文奇长昌的精神有点萎顿。但起床后照例在庭院中打了几圈"布库"。满族人把打拳习武叫做布库。出了一身汗,睡意早跑得干干净净。此刻,他坐在肩舆里,迎着扑面吹来的晨风,清凉凉的,觉着心情安静了许多。

待到乾清门,正是寅时二刻。他见以杰书为班首,下面一溜儿跪着和拜、遏必隆和苏德克。资政大臣索突怀中抱着一叠文书躬身立在三位辅政大臣身后。两排御前侍卫,穿着鲜明的补服,腰悬宝刀,鹄立丹樨之下。文奇长昌用眼扫了一下,见和亭垂首站在末尾,只不见了倭赫等四人,心下不禁又是一阵火起,竟不等人搀扶,霍地跃了下来,甩手进殿便居中坐下。接着苏德克挑起帘子,杰书、和拜、遏必隆和索突鱼贯而入,一字儿跪下。

奏章的节略照例由索突禀报。索突一边读,一边讲给文奇长昌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文奇长昌一边听着,一边玩着案上一柄青玉如意,盘算着如何开口问倭赫的事。他瞟了一眼下边,见苏德克闷声不响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和拜。和拜早就听得不耐烦,仰起脸来截断索突的话:“你只管读,谁让你讲了?皇上难道不及你?”

索突忙赔笑道:“回中堂话,这是太皇太后原定的懿旨。怕皇上听不明白,特意让我讲一讲。”和拜不等他说完便说:“这些奏章,廷寄早已发出,何必罗嗦那么多!”

文奇长昌见索突脸上有些下来,岔开话头问道:“索突,你父亲的病怎样了?”

听见皇帝问他父亲的病情,索突忙跪下磕头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来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问候他。”

“谢主子恩。”索突忙叩头回奏。

和拜见文奇长昌没有话说,便说:“皇上如无圣谕,容奴才等告退。”说罢便欲起身。

文奇长昌将如意轻轻放下,说道:“忙什么,朕还有话要问───这倭赫,西住他们一向在朕跟前当差,朕看还不错,为了什么事昨日辅政派人将他们拿了?要怎样处置他,朕倒想听听。”

按照祖制,未亲政的皇帝处置政务,是全权委托辅政大臣的,每日会奏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听一听就罢。现在文奇长昌却要查询这件事,遏必隆觉得有些意外,先是一怔,叩头答道:“启奏皇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擅骑御马,在御苑里使用御用弓箭射鹿,大不敬!昨日臣等会议,已将其四人革职拿问。现在内务府拘押待勘。至于作何处分───"他思量一下接着说:“辅政尚未议定,待臣等会商后再奏万岁。”

和拜对遏必隆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但遏必隆一向与自己委蛇相屈,也不好怎样。想了一阵,他终觉憋气,于是抬起头来冷冷说道:“皇上尚在幼冲,此等政事当照先帝遗制,由臣等裁定施行!”

话音未落,文奇长昌突然问了一句:“难道朕连问都问不得?”

一句话问得几位大臣个个倒噎气,只好俯首不语,和拜心想:“这次若不堵回去,以后他事事都要问,那还辅什么政?”良久,他缓缓说道:“照祖训,皇上尚未亲政,是不能问的。不过此次事关宫掖,不妨破例。”

这是说"下不为例",文奇长昌当然听出来了,他按捺了一下心里的火,冷笑道:“那好,接着方才的话讲,这倭赫该是个什么罪名?”

“紫禁城中擅骑御马,“和拜咬了咬牙,抬头说道:“乃是欺君之罪,应该弃市;乃父飞扬古纵子不法,口出怨语,咆哮公堂,应一并弃市!”

“弃市"就是处死。文奇长昌不禁吓一跳:“倭赫四人是先帝随行侍卫,飞扬古乃内廷大臣,素来谨慎,并无过错,仅仅因为骑了御马就办死罪,太过了吧!朕以为廷杖也就够了。”

“晚了!”和拜冷笑一声回奏道:“皇上,国典不可因私而废,古有明训!飞扬古和倭赫四人已于昨日下午行刑了!”

一语出口,惊动了遏必隆和苏德克,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苏德克叩头奏道:“杀倭赫之事,臣等并未议定,此乃鳌中堂擅自决定,擅诛天子近臣,求皇上问罪!”

和拜格格笑了一声说道:“苏中堂,倭赫擅骑御马,你不是也骂他是'该死的奴才'吗?怎么真死了,你反倒心疼他呢?”

苏德克顿时语塞,正想着如何对答,却见太皇太后面色阴沉,扶着苏蕊跨进殿来,遏必隆知道这老太婆精明强干,顿时气馁,伏在地下大气儿也不敢出。和拜心里"咯噔"一下,旋即镇定下来暗道:“她已不是当年,现在没有多尔衮给她撑腰了!”不过,他尽管这么想,口里却一声也不敢言语。

半响,才听到太皇太后平静地说道:“我也老不中用了,这几年只想着享福,能瞧着有个太平日子,大家平安,就能合着眼去见太祖太宗了。你们几个辅政,我原瞧着也好,心里挺踏实的。”大家正诧异她怎么说这些,忽听她音调一变,提高了嗓子说道:“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你们以为我杀不了你们么?”接着一掌“啪”地一声击在龙案上。声调如此激愤,连文奇长昌也吓得一颤。素日看她只是一个慈祥的祖母,杰书屡次说诸亲王、贝勒、贝子都怕她,自己还不信,今日见着这颜色,才算开了眼界。

三位辅政连连叩头,苏德克,颤声奏道:“奴才……”

“没你的事!”太皇太后来等他说完便冷冷截住:“我倒想知道,遏必隆和和拜,是谁撑你们的腰,竟敢如此大胆作耗,擅自到大内拿人,不奏而斩,这倒也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件奇闻!”见太皇太后如此咄咄逼人,三大臣仍来个伏地不答。遏必隆总觉得自己再不说话气氛便缓和不了,便轻咳一声说道:“太皇太后千岁!臣等并未径到大内拿人,是都太监吴良传他们出来,在午门外拿下的。”索突乘机也劝解说:“皇上、太皇太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金尊玉贵之体!”说着暗递眼色示意文奇长昌收场。只苏德克在旁不作一声。

文奇长昌没有留神索突的眼神,太皇太后却一眼瞧见,遂站起身来拉起文奇长昌的手冷笑一声道:“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说这些个有什么用!皇帝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无知顽童罢了,今日倒是我老婆子多事了!我们算什么'金尊玉贵'!列位辅政气着了,才值得多呢!”说罢拉着文奇长昌拂袖而去,青玉如意被带掉在地下跌得粉碎!

文奇长昌等人一走,殿堂里一片死寂,人人脸色灰白,惟和拜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笑着说:“别跪了,退朝了,咱们回去罢!明儿个我再到苏德克大人家领罪!”

祖孙二人离了乾清门,太皇太后吩咐随从道:“皇帝先回养心殿,曼姐儿好生侍候着。”又对文奇长昌吩咐说:“今儿后响派人叫索突到慈宁宫来。”说罢自乘銮舆去了。和亭等一干校尉紧紧随在文奇长昌后边。孙氏和苏蕊早在永巷口等候了,见到文奇长昌,便赶紧迎了上去。抬乘舆的几个小黄门这时才赶了上来,苏蕊招呼一声:“不用了!”他们才停住脚步。

文奇长昌也不理众人,只大踏步朝前走。方到月华门,早见吴良带着几个太监兴冲冲地抬着一架八宝玻璃屏风迎面过来。见了文奇长昌,忙一溜儿齐整地站好。

吴良进前一步,单腿着地打了个千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说罢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

看吴良一脸得意之色,文奇长昌心里更气,背着手一声不吭,两只眼狠狠地盯着吴良。吴良本来是笑着的,见文奇长昌脸色阴沉,也不叫他起来,扎下的千儿再也不敢抬起,只是惶惑不安地躲避着文奇长昌的目光。

文奇长昌且不发落吴良,回身对苏蕊说道:“才打春,身子就这般燥,这儿的风倒凉快,叫人搬张椅子来,朕在这里坐坐。”不等苏蕊说话,几个小黄门早飞跑到后头去,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来。文奇长昌坐了,慢慢地问吴良道:“这八宝玻璃屏风要送到哪儿去?”

文奇长昌开了口,吴良松了一口气,回道:“鳌中堂上次入宫觐见,太皇太后将这屏风赐给了他。”

文奇长昌却想不起这档子事,想了想又问:“那么上次你怎么没有拿去呢?”

“回万岁的话,当时鳌中堂辞了。”

“噢,这就奇了,既然他辞了,你怎么又要送去?”文奇长昌双眼盯住他问道。

吴良本来就不够聪明,是个"二五眼",也没听出文奇长昌话中的意思,磕了个头回道:“鳌中堂今个托人捎信来问过。奴才也想向鳌中堂尽点孝意。奴才想,索尼老大人病了,外头大事全仗着鳌中堂───"

“混帐!”文奇长昌顿时大怒,厉声道:“所以你就大胆偷盗屏风出宫去巴结他?我问你,倭赫是谁抓起来的?”

听到文奇长昌问到这个,吴良知道事态严重,心想今儿个若不抬出和拜这尊老弥勒佛压一压这个小菩萨,怕要吃大苦头的了。于是硬着头皮诈着胆子答道:“这不干奴才的事。奴才是奉上命差遣带人拿倭赫的,鳌中堂总揽紫禁城防务,自当有权惩处六宫不法之徒,这事怎么能牵连到奴才呢?”说完也不磕头,竟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奇长昌。

吴良如此傲慢无礼,文奇长昌气恼了。他回头问苏蕊:“你说这事牵连不牵连到奴才?”

苏蕊答道:“别的不讲,冲着这奴才这份傲气,就罪不容诛!不过,他现在是和拜中堂的干儿子,皇上不妨给他存些体面,让他几分算了!”

“对,罪不容诛!”文奇长昌被这几句不凉不热的"求情话"激得越发按捺不住,一拍椅子站起来说道:“你们父子弄权,拿了朕的心腹侍卫,还敢说'没有牵连'!传旨,叫敬事房赵秉正来!”

吴良平日狐假虎威,得罪的人多了,人人恨之入骨,今见万岁爷发怒要办他,都巴不得这一声呢,一个小黄门飞也似地跑下去传旨了。

吴良见人去叫赵秉正,打心底起了一阵寒颤,心想:“莫不是今儿要开发我?”马上,他头上出了一阵冷汗,向前膝行几步,哭丧着脸说:“奴才已知过了。万岁爷,念奴才服侍先帝有年,饶过初次吧!”

“初次?”苏蕊从旁冷冷回了一句:“上回万岁爷叫你掌嘴,你掌了没有?”

吴良在地下碰着头,忙说:“掌了掌了,不信你问小吴子!”

“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苏蕊冷冷说道:“我要不知底细,怎敢问你?小吴子虽说没身份,上次可是奉旨办差,你竟敢掌他的嘴!”

听了这话,文奇长昌气得浑身乱颤,大骂道:“好好!这奴才真是胆大妄为。赵秉正来了没有?”

赵秉正早来了,在旁冷眼瞧了一阵,觉得此事实在棘手,正没个主张,忽听文奇长昌问他,忙双膝跪下回道:“奴才赵秉正在!”

文奇长昌道:“你都看见了,这吴良该当何罪?”赵秉正这会儿却犯了难,说轻了这主子不依,说重了那魔头也不好惹,心里一急,倒憋出一个主意,叩头答道:“应该廷杖!”

这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置,倒正中文奇长昌下怀,当时便说:“就按你说的办,廷杖!你替朕重重地打!”

赵秉正站起身来向外将手一摆,几个掌刑太监恶狠狠地走过来,拖了吴良便走。看赵秉正愣在一旁不动,文奇长昌厉声道:“你还不去监刑,站在这里做什么?”赵秉正忙又跪下说道:“请旨,廷杖多少?”文奇长昌不耐烦地将头一摆道:“只管打就是了,别再多嘴!”

打到三十来下,那吴良已是皮开肉绽,实在受不了了,扯着嗓子嚎叫:“鳌中堂,我的爷呀!快来救我吧!要打死了!”

文奇长昌听到吴良痛苦中叫饶,竟喊的是"鳌中堂",更是火冒三丈,对着外头永巷口大声叫道:“打,打!别说是你干老子,便是干爷也不济事。”

话音刚落,板声已停了,人也不再叫了。赵秉正过来复旨说:“万岁爷,那吴良已晕死过去了。”

文奇长昌回头看了看苏蕊。苏蕊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万岁爷只管开发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话倒不必多说。”孙氏却有点沉不住气,上前说道:“阿弥陀佛!打得不行了,求你老爷子罢手了吧。”

文奇长昌笑着说道:“阿姆,你别管,有朕呢!”回头吩咐:“打,接着打,打死这个臭玩艺儿!”

赵秉正回到外头,看吴良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走上前对吴良拱拱手,大声说道:“吴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现下又没有人能来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手利索一点儿,包您少吃苦头。您有什么话倒不妨对小人说说。”

吴良知道大限已到,横竖是死,闭着眼趴在地下点了点头,断断续续说道:“转告鳌……干爹……说我死……得冤……我是为他……”赵秉正不等他说完,一挥手,一个太监举起板子照脑后狠劈一板。吴良一声怪叫,吐出一口鲜血,腿蹬了几蹬,便呜呼哀哉了。

文奇长昌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起身欲归,忽然一个太监走来启奏:“鳌中堂递牌子要见圣上。”

“不见!”文奇长昌冷冷那回了一声,转身吩咐和亭:“你还不以索府传太皇太后懿旨!”

先皇驾崩的秘密没人再提了。文奇长昌即位之初宫廷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们逐渐淡忘了。负责内廷起居的官员仍照着老规矩,一本正经地做着表面文章:“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于养心殿”;”倭赫等擅骑御马,被诛于市”;”上诛太监吴良于月华门……”当时只有极少数细心人才把它记在心里,思考其中的奥秘。其实,索尼的病就是当时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点,内廷就会出点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来越重,宫廷的形势也就越来越紧张。

和拜眼瞧着自己的权势越来越大,近来又收服了遏必隆,他把苏德克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借口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尔衮偏向了正白旗,而他们吃了大亏,欲趁着文奇长昌年幼、索尼病重之机,将正白旗强换去的好地重新换回来,就势又扩大自己的庄园。这一圈一换更是使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转眼已到文奇长昌六年,文奇长昌亲政已一年有余,因开科取士,又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澜来。

这一天会试已毕,伍次友出了考场号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愈之感。强烈的阳光照着一个个面色苍白的举子,好象整个街道都在摇摇晃晃,晃得人头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测的目光,看着这群从考场上走出来的”天子门生”,打量着他们其中哪位会成为清朝的擎天柱。他们盼望着国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悦朋店。已是未牌时分。何桂柱带着伙计们在店门口迎接,见了他,忙上前打拱说道:“恭喜二爷,这一回可是要独占鳌头了───怎么也不坐轿,就这么走着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叫伙计们打热水来,让他洗脸洗脚。

伍次友勉强笑着,便依傍着柜台坐下,说道:“多谢吉言,闷了几天,我想透透风,溜溜腿,就走着回来了。”正说着,明珠笑吟吟地从后头出来,忙上前也见了礼。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脚───文章做得可得意?”明珠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的文笔本就平常,胡乱写了篇策论,缴上去塞责罢了。”伍次友笑着说:“连着两次,咱们兄弟都没得彩头。我这次倒是破罐儿破摔,给他来了一篇《论圈地乱国》。”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爷,您怎么尽捅马蜂窝。那主考济世就是和拜的亲信!您取功名,管他什么圈地不圈地!”明珠跺脚道:“大哥过于耿介,这要吃亏的!”

伍次友却是漫不经心,一边用温毛巾擦脸,一边说道:“国家取贤才,便应允许直言不讳。怕什么,我又没诋毁朝廷!”

何桂柱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摇头道:“朝廷?现在鳌中堂就是朝廷!不过苏德克中堂是正主考。这样的策论卷帘官也未必敢拿给鳌中堂看呢!”伍次友两脚泡在盆子里,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读读,这样的乱圈乱换民田,逼得百姓上山为盗,入城做贼,算不算祸国殃民!”

发了一阵呆,回过神来,伍次友笑笑说:“此乃时也,运也,命也,数也。该怎么就怎么,随它吧!”

五六天没有消息,明珠心里很不踏实,一夜没睡,第二天起了个早,洗了脸,敲开东市一家香火店的门,买了一包信香回来。燃着了,取下室内悬着的一面铜镜,跪在地下祷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祷祝后悄悄带了镜子又开门出来。这叫”镜卜”。再接下来的程序是,揣着镜子出门,将见到的人的第一段话,取回来分析。这就是”镜神”对你的启示了。

天刚刚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并没人闲谈。他拐了一个弯,却见一个人正与卖韭菜的争价:“讲好三文一斤,怎么又不行了?你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鲜!”

“啧啧!您瞧这茬口,您瞧这露水!有一根不是昨儿割的,您踢了我这摊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五文?您凉快凉快吧!”

买者说罢扬长而去。那卖韭菜的把担子挑起来,一边说:“您放心,这菜呀,喂不了兔子!卖不了自个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听了这几句话,明珠如堕五里雾中,一路思量着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儿的……你凉快凉快……卖不了自个吃───乱死了,这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没什么。我就不信这里边就没有点什么想头,但也未必……”

明珠想得头都大了,却还是不得要领。

回到店中,却见和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处。三人正说得高兴,见明珠进来,连忙起身让座。和亭笑道:“大清早儿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急?”

明珠笑着将”镜听”来的话告诉众人。何桂柱先”扑哧”一声笑了:“镜听是老娘儿们的玩艺儿,哪有大男子汉揣着个镜子贼似地去偷听别人说话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问一问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你不如扶乩。”

店里现存的香表烧纸,伙计们抬了沙盘,请了銮驾,一个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悬着一支木笔。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祷告了,说道:“我先替大哥求!”

关山月,直道难行阙如铁。阙如铁,步步行来,步步蹉跌。玉楼诏饮梦何杰,拱手古道难相别。难相别,儿女情长,皎性自洁!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这乩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兴味!”接着又看明珠的,却只是一个”捉”字,再也请不出字来。明珠急得跪下说道:“还请大仙多赐几字,这一个字实难解析。”说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盘,眼巴巴望着那乩。那架子只略动了一动,看时,依旧是一个”捉”字,竟不动了。明珠还欲再求,何桂柱劝道:“不必再问,必是这一个字,你便终生受用不尽。”

于是众人围住了伍次友,请他来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来不信这些骗人之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能委之于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不过也不妨当作儿戏。我的这首《忆秦娥》,下半阕的不讲,上半阕'步步行来,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调,既然'阙如铁',当然是推不开的了。后半阕漫撒五湖,倒似乎并无大害,不过没有功名而已。───至于'捉'字,可拆为'手足并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预兆有吉庆的事。”明珠笑着说:“手足并用是玩武的,难道我靠打架吃饭?”

和亭从旁插言道:“也难讲───伍先生,兄弟倒觉得'玉楼诏饮''皎性自洁'这些个调儿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楼诏饮'套了长吉临终'玉楼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么好;'皎性自洁'不过说'怀中似月',或'袖里清风',倒正合儒生身份。”一席话说得大家哄然而笑。

和亭笑了笑,又说:“伍先生,看来你是无意于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脱而已。若说无意功名,我来这繁华京师连败连考做什么?功名之于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和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过先生秉笔直陈时政,难道不怕得罪当朝权贵吗?”

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镜听'来的,叫他们'割了韭菜去!”

众人听这话头说得很重,虽然诙谐,却不敢插科打诨随便嬉笑,不禁有些凛然。和亭却不动声色,问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听大门外报喜锣一片声响,几个街混子手里拿着喜贴闯了进来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爷?恭喜高中了!”

明珠听得这一声报,急忙起身,忽然觉得心慌腿软,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兴得立起身来招呼:“拿酒来,给明珠兄弟贺喜!”

和亭走上前,用手扳着明珠的肩头说道:“表台,可喜可贺呀!”这何桂柱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不是二爷有眼力,差点在这店门口糟蹋了贵了!”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叩头,口里说道:“明珠老爷,小的给你叫喜了!”

明珠这下子才从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忙挽起何桂柱说道:“喜,大家都喜!你与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礼。”

报子们早在一旁嚷道:“请老爷赏酒钱!”和亭从身上摸出一锭约五六两银子说:“换成钱大家乐去吧!”那打头的摘下毡帽接了赏银,带着混儿们欢天喜地地去了。

伙计们早已将菜蔬摆布停当,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和亭、明珠打横儿坐下,何桂柱在下头把盏。酒过三巡,伍次友脸上容光焕发,说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备一桌酒席约请朋友的,想这几日就和大家辞行,与明珠兄弟一同南归。现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盘桓几日,大家高兴高兴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侥幸,全托着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满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无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却见旁座的和亭低头抿嘴而笑,遂问道:“魏贤弟,你笑什么?”

和亭连忙说:“我以为表弟说得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极泰来,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这几日不见消息,以为也罢了,不想还是料准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说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惭愧,岂不知因文丧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和亭笑道:“先生说的,无非仍是'步步行来,步步蹉跌',这些个鬼话是没准的。”众人见和亭说到方才的《忆秦娥》,不禁有些神色肃然。何桂柱一这执壶斟酒,一边瞧明珠,见他已是满面春色;而伍次友虽神色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这神佛的事地再也不会错的,果然一个'手舞足蹈',一个'步步蹉跌'!”却听和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为必会有些机遇的。”明珠也忙说:“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罢!”

伍次友缓缓举酒,一饮而尽,笑道:“好,大哥听你们的!”

第二天当值,和亭来见文奇长昌,一进殿便笑嘻嘻地说:“万岁爷,伍先生的卷子我弄来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儿双手呈上。文奇长昌急拆封,展开看了。卷首浓墨重濡、黑大光圆五个字”论圈地乱国”赫然入目,不由双眉一挑,说道:“好字!”

“说来也险”,和亭忙道:“苏中堂瞒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连房官都屏退了才从里头抽了出来……”

文奇长昌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展卷细读。他看得入神,在取杯饮茶时,竟将手插入茶缸里,烫得手一缩,遂笑道:“这也不枉了名士手笔。───来,来,你念念这段给朕听!”和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着身子轻声读道:

夫田地乃养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纨绢皆从土出。黔首小民赖以为食,宗庙社稷赖以富强。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沃野化为麋鹿之乡,阡陌顿生荒榛寒荆。人民流离,百业凋敝,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朝廷难征库府之粮,纲纪不张;三军不堪饥馑之苦,何以用命?内忧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动,国本难固,人怨而神怒,国将不国矣!

念至此处,和亭缓了一口气,见文奇长昌脸涨得通红,背着手来回踱步,以为他生了气,便住了口。却听文奇长昌厉声道:“这么好的文章,他敢写,你倒不敢读?念!”

和亭只好提高嗓音,又朗声诵道:

……方今天子圣明在上,自文奇长昌元年至兹,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盖以朝有乱国贼臣,野有悍顽痞奴,表里为奸,狼狈相结。……城狐社鼠霸民产业,吮民膏血。自王莽凤年以来,千又五百余载,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

和亭读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

文奇长昌听他读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细阅一遍,喃喃说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说要给朕物色师傅,这不就是最好的师傅?何劳他来费神!”

和亭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好答应着:“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说得对,“文奇长昌一边将策卷递回,一边说道:“朕就要这样的师傅,你要设法留住他。”

和亭忙答道:“扎!圣上放心,奴才刚从悦朋店来,他走不了。”

“那好。”文奇长昌笑道,“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德克看看,就收在他处。如若泄露出去,伍先生还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说得投机,忽见小太监张万强捧着一卷奏章来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文奇长昌脸上霎时变了颜色,立起身来问道:“怎么样?”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赶紧来告诉我。”

和亭从旁插了一句道:“万岁爷既这么着急,何妨御驾亲临呢?”文奇长昌一听也对,便叫人备轿。跪在地下的张万强忽地抬起头来说道:“主子去不得!”

“怎么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语提醒了文奇长昌。臣子病重,主子御驾探病,那是殊荣,不死出得死!这在”祖宗家法”里讲得明明白白。文奇长昌从小听这类事多了,当然懂得。想了想无可奈何,他只好复又坐下。他想:这索尼年纪虽老,只要有他在,和拜便张狂不起来。文奇长昌一向把这位元勋重臣依为靠山,要真的还能痊愈,自己去了,岂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文奇长昌丧气地摆摆手。张万强起身去了。

时钟敲到十一点,正交午初,辅政大臣苏德克递牌子求见。文奇长昌正一腔心事,无处发泄,遂起身对和亭说道:“你随朕来,到养心殿见他。”和亭忙道:“奴才现在只是六品侍卫,不能单独随驾接见大臣。”文奇长昌一笑道:“这也算事!叫他到上书房来,朕就在这儿见他,你就不必回避了───这不早不晚地来,有什么事儿呢?”

苏德克面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进了上书房。伏地叩头奏道:“万岁!臣请诛和拜以谢天下!”一句话说得在场人容颜大变。

文奇长昌心中出惊异万分,尽量控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道:“和拜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辅政大臣们就此会议过吗?”

苏德克并不害怕,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抬头从容说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强民。”

文奇长昌不待他说完,紧逼一句问道:“去年,朕未亲政时,你们辅政大臣不是已经议定禁止圈地了吗?”

苏德克叩头道:“万岁圣明,正是如此!文奇长昌元年曾下诏停止圈地,三年复又重申。但和拜的正黄旗至今仍在圈地,连热河的皇庄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赐履上本参奏的条陈,奴才敢保句句是实!这样的'辅政大臣',应该严惩不贷!”

言犹未毕,只听”砰”地一声,文奇长昌怒不可遏地以手击案,霍地站起身来。正欲发作,忽然想起苏蕊说的”万事毋急”,又缓缓坐下来问道:“你说这话有没有证据?”

苏德克急忙叩头道:“万岁不妨委派一心腹亲臣在京内巡视,看有多少失地失业逃难来京的饥民!臣府中曾收留一卖艺老人,即因失地来京,其女儿又被穆里玛抢去送与和拜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若不是他身怀绝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一旁的和亭听到这里,心中怦然而动,啊,苏德克说的不是鉴梅父女俩吗?我找了他们数年,音信全无,现在终于了解到点信息了。但此时苏德克正在向皇上奏事,自己无论怎样着急,是一句话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听下去。

文奇长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偌大的上书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文奇长昌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对着苏德克问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罢?”

苏德克一怔,随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奴才那一点地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句很得体的话,文奇长昌听了不禁点了点头。可又想了想,这苏德克本章却是万万不能批准的,因为准了本章,就要除掉和拜,但这个老贼手握重兵,除利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看来只有先压一压苏德克了。遂冷冷笑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当细细体察。你与和拜同为辅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宠,该同心同德才对。你先退下去吧。”

苏德克一去,文奇长昌屏退了左右,单单留下和亭问道:“你看苏德克呈奏得如何?”和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内外皆是饥民,确是实情。”文奇长昌听了点头道:“朕何尝不知,朕罚熊赐履半年俸禄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半晌,文奇长昌又说:“苏德克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有许多事他还办不成!”

和亭见文奇长昌吐了实言,笑道:“万岁多赐他权力,他不就可以办了吗?”文奇长昌苦笑道:“朕这个'万岁'也是徒有虚名,旨令难行。”和亭毅然说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个活曹操?”

听了这话,文奇长昌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和亭,斥责道:“胡说!哪里有什么曹操!你一个包衣奴才,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言词虽然十分严厉,却并不动怒,和亭连声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和亭这话却正合文奇长昌的心意,从六岁起,他就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满意今天自己处置苏德克和和亭的办法。他心想:回宫去说给苏蕊听,准能得到她的褒扬。她准会说:“万岁爷圣明!”

正在胡思乱想,文奇长昌忽然见张万强垂手站在那里,忙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张万强见皇帝发问,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对时了。精神看去还不错,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主子一面……”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

文奇长昌看了和亭一眼说道:“备轿,朕要去索府探病,换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丰宜园玉皇庙街,这里原来是前胆唐王朱经在京的藩署,是一个极清静的去处。世祖定鼎,分赏给有功之臣,就把这座院落赐给了索尼。文奇长昌乘一顶四人抬,和亭骑马随行,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索尼府前。和亭先下马扶着文奇长昌下轿。

一个戈什哈跑出来说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见客!”文奇长昌一怔,正要答话,却见和亭从怀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劳烦执事带了这个去见索突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进去没有多久,中门忽然大开,索突三步两步趋出,伏地叩头道:“不知主子亲临,未能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文奇长昌一把搀起了索突:“朕今日微服前来探病,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说着便挽着索突的手直趋后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卧在榻上,听到索突说:“主子瞧您来了!”便睁开双眼四下搜寻。文奇长昌忙走上前说道:“你躺了,朕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

索尼摇摇头,又无力地闭上双目,两滴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文奇长昌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汪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才没让它淌出来。

停了好大一会儿,索尼才又睁开了双眼,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抖抖索索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柜上一只黑漆匣子。索突会意,忙取了下来,却见贴着封条,双手捧给了索尼。索尼很费力地启开封条,却不打开,只目视和亭不语。

和亭小心地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份素黄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文奇长昌,说道:“主子,这里有一份遗折,一份遗嘱。”文奇长昌移动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断地说:“你全念给朕听。”

因为是代奏,和亭赶忙跪下,索突也俯伏在地恭听。和亭先取出黄折子,展开来,压着嗓音读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辅政之列,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汉,死且有愧!今大限将至,无常迫命,衔恨无涯,有不得不言于上者,请密陈之:辅臣和拜,臣久察其心,颇有狼顾之意,惟罪未昭彰,难以剪除。臣恐于犬年之后,彼有异志,岂非臣养病于前而遗害于后哉?大学士熊赐履、范承谟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筹善策,翦此凶顽;臣子索突,虽愚鲁无文,但其忠心可鉴。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嘱再三,务其竟尽身命报效于圣上,庶可乎赎臣罪于一二。呜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祈黄羊之心,臣知之矣!

和亭读的声音虽低,却是极为清晰。索突早已泪光满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声,只得伏地泣血。和亭读完遗折,又打开白折子,只见上面蝇头小楷数行,写着:

吾儿索突:吾平素之训诲,谅已铭记。今将长行,再留数语示之:“吾死之后,汝当代吾尽忠,善保冲主;不得惜身营私,坏吾素志。至嘱至嘱!若背吾此训,阴府之下,不得与吾相见!

索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文奇长昌也满怀凄楚,却强作笑容,转身对索尼说道:“老爱卿一片赤诚,朕已知晓。万望宽心养病,多多保重。”

病势垂危的索尼办完这件事,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便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文奇长昌心中五内俱焚,上前挽起索突道:“不必过哀,好好儿侍候你父亲,需用什么药,只管到太医院去取。”说完便走了出来,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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