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像要渗出墨汁。
距离清晨已经不剩几个小时，但此刻玫瑰府邸灯火通明。
杜库和雅琳休已经睡了，诺尔维雅和艾琳坐在一楼的客厅里，艾尔利特和蛛姀在长条餐桌旁，菲阿娜和休特在各自的房间。
灯光温暖。秋季多风，呼啸的声音摇晃着城堡外的玫瑰，月亮已经不见踪迹。
澳契夫推着餐车，把温热的咖啡放在艾琳和诺尔维雅的手里，然后问蛛姀和艾尔利特要吃点儿什么。
蛛姀在特伦塞丹吃的晚餐，就在她第一次见到珐兰坎的那个餐馆。她的晚餐持续时间很长，和她一起吃晚餐的不只是苹萝。
她吃着菲阿娜准备的零食，冲澳契夫摇了摇头。
澳契夫转向艾尔利特，艾尔利特有气无力地摆手。他想吃的澳契夫不会给他，不知道是因为他在兰尼尔有些放纵，还是因为今晚发生的事情，他的牙开始隐隐作痛。
他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被弗朗彻叫走的只有诺尔维雅，他和杜库留在了珊娜的家里。但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所以在雅琳休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他回答的很简短。
简短而准确。
“……涅多桉疯了”。
……
在这个月的第二周周末，涅多桉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联系了所有在弗朗西的组织，让她们向兰尼尔的首都弗特苏发起攻击。
本·爱丽丝在接到命令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她想到了很多。可能是涅多桉被绑架了，或者是兰尼尔的国王发现了她们，也可能是涅多桉的命令太过模糊，在传播的过程中变异成了现在她接收到的信息。
她把手上的工作抛给了她的队友们，然后她悄悄找到了在其他城市工作的碧缇。
碧缇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本·爱丽丝和碧缇一起潜入弗朗西寻找有关涅多桉的踪迹。
涅多桉并没有被绑架。她只是很憔悴，脸色冷的结了冰，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一片一片连结着。
“是我下的命令。没有时间了。”
涅多桉只说了这两句话。她没有解释，只是翻看着她的笔记，然后发出一条又一条指令。
涅多桉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但本和碧缇都知道，反抗还没到正确的时间，这样匆忙的决定充满了纰漏，并且最终很容易就会走向失败。
本让碧缇先稳住涅多桉，然后她跑去领主府找到了弗朗彻。
弗朗彻也注意到了这样的异常，她已经封锁了消息，把所有变动都压下，在本找到她时，她正准备带领雌鹰逮捕涅多桉。
弗朗彻最初和本·爱丽丝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以为涅多桉遭遇了不测。但在她派出下属探查情况后，她确定了，那是涅多桉亲自做出的决定。
她无法测量出她有多失望。被背叛从来不会叫她心灰意冷，但偏偏那个背叛她的人是涅多桉。
从哪里开始是阴谋，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背叛？她付出了她的信任。
她的信任很重，可以承得起弗朗西这个城市。她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她没有被蛊惑，这对于她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容许任何因素破坏她的计划、破坏她保护的城市。
她已经把诺尔维雅·莱丽叫了回来。她监控着所有和涅多桉同一学院的学生，她知道本·爱丽丝要来找她。
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一些。涅多桉的助理对此不知情，并且在察觉到不对后就立刻向她求助，这说明不正常的只有涅多桉。
弗朗彻对本·爱丽丝说了些安抚的话，但她依旧限制了本·爱丽丝的行动，并且让下属把涅多桉关进了监牢里。
在此期间，她等着诺尔维雅·莱丽的到来。
诺尔维雅·莱丽代表着木莎。她信任木莎，或者说，她敬佩那个离兽勇士只有一步之遥的传奇。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很容易腐烂的，如果这段时间的筹谋都是阴谋，如果连木莎这样的传奇也成为国王的帮凶，那她今晚就要把弗朗西变成一个完全自由的港湾，她要放走所有雌鹰。
她已经做好了所有部署，她选好了自己的坟墓，她看着一望无垠的大海，手里握着匕首。
最坏的结果是今晚开战。
奇异的是，她并不恐惧。她无波无澜地看着大海尽头的天空，直到诺尔维雅·莱丽走近她。
“出事了是么？和涅多桉有关？”
白发蓝眼的半人鱼轻轻地问她，显然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发现了异常。
她转头看向诺尔维雅·莱丽，笑容依旧得体。
“抱歉这么晚还要打扰你……莱丽小姐，你知道涅多桉做了什么吗？”
诺尔维雅摇头。
“我不知道。但我和涅多桉的队友是朋友，他在半个小时前拜托我注意涅多桉的情绪，如果她有反常行为就立刻给他发消息。”
“所以您并没有参与这件事，您并没有背叛我吗？”
“是的，领主大人，您可以相信我。”
弗朗彻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颔首。
“您没有说谎。”
弗朗彻不是相信了诺尔维雅的话。只是她手里的神赐道具证明了诺尔维雅说的是实话。她在搜集关于诺尔维雅·莱丽的资料时还在猜想这位半人鱼搜集神赐道具的理由是什么，出于好奇，她也买了两个神赐道具，一个用来抵御被魔法魅惑，一个用来查验谎言。
她现在觉得当初应该多买几个神赐道具。她还觉得应该更加仔细地探查这些外国人们的生平事迹，尤其是涅多桉。
弗朗彻正想着涅多桉，她的联络器就适时地震动起来，她的下属发来了有关涅多桉的消息。
“……涅多桉试图越狱。”
当然了，涅多桉当然会越狱。那可是涅多桉。
弗朗彻并不意外，她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莱丽小姐，现在，我们该去见涅多桉了。”
……
诺尔维雅在弗朗西的监牢外看到了涅多桉。
她明明今天见过涅多桉，但现在的涅多桉让她觉得格外陌生。原来的涅多桉虽然个子很矮，但她的头永远是昂着的。可是现在有什么东西变了。
涅多桉像一个陷入绝望的困兽，她撞来撞去，疯狂又错乱。
“涅多桉，你能告诉我你选择这样做的理由吗？”
弗朗彻笔直地走向涅多桉。弗朗彻没有愤怒或者是失望，甚至她的语调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隐约意识到，涅多桉并不是联合外人背叛她，涅多桉只是……情绪崩溃了。
可是，情绪崩溃就可以把雌鹰们的命运引向死亡吗？她这么多年的隐忍谋划，那么多雌鹰的未来……她也会崩溃，但她不会像涅多桉这样做。
“没有理由。这是我在兰尼尔的项目，我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我有权利决定我的项目进程。
反倒是你，弗朗彻，你关押我干什么？我的时间有限，别再妨碍我。”
涅多桉冷冷地看着弗朗彻和诺尔维雅，她的头发凌乱，鼻子和眼睛都很红。
“涅多桉，这不只是你的项目。”
弗朗彻的语气加重，她再维持不住贵族雌鹰的假面。她认为她和涅多桉是一样的——她们都在乎雌鹰的未来。所以尽管她们采取的策略不同，她们仍然在同行。
可是涅多桉说这只是她的“项目”。
“涅多桉，你的项目背后是无数生命。有一点差错都会失败，兰尼尔雌鹰的未来都压在你认为的‘项目’上，这不是你的项目，不是让你可以获得名誉的手段。”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意你们这些雌鹰的未来？我又不是雌鹰。你凭什么觉得我压上我的生命来兰尼尔只是为了帮助你？
我告诉过你我来兰尼尔的目的。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慈善家，我没日没夜地在这里聚拢各种组织、付出时间金钱和心血，不是义务帮助你们拥有更好的未来，我要让现在的国王下台，然后推举随意一个雌鹰当国王，这就是我的项目。”
涅多桉抬起头，她扯出一抹冷淡的笑。
“至于死伤多少，被推举的雌鹰能不能守住这个国家，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我也不在乎。我现在就要让我的项目运转起来验收成果。”
“不可能。”
弗朗彻的声音克制。她紧紧盯着涅多桉。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现在就要验收成果。”
“和你无关。”
“和你的家庭有关吗？”
涅多桉顿了一下，然后她轻蔑地看着弗朗彻。
“你查过我？你知道多少有关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我知道你是被收养的，你的母亲收养你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她和你的关系很平淡，在你考上艾博斯格之后，她生病了，你很少回家。”
“关系平淡？你知道什么啊弗朗彻，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母亲为了救活我付出了什么，你不知道她为了把我抚养长大有多拼命，你不知道她手掌的温度，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大，你不知道她有多爱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无知的、自大的雌鹰！
你到底在神气什么！如果我是鹰族，我会比你做得更好，我会改变兰尼尔，兰尼尔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涅多桉说到最后，声音高亢的好像掠过山岗的疾风。她喘着粗气，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诺尔维雅通过涅多桉的话明白一件事。涅多桉说起弗朗彻不配合时的那种嘲弄，不是厌恶，是羡慕。
不是自负，是自卑。
涅多桉在因为自己不是鹰族而自卑。
弗朗彻也听出来了，她明白得更多。她明白为什么涅多桉偏偏选择了兰尼尔，为什么那么了解兰尼尔，为什么提出了那样的项目，为什么忽然情绪崩溃，为什么想要加快项目进程……
“涅多桉。你的母亲，是从兰尼尔逃出去的雌鹰，是吗？”
涅多桉没有回答。
但弗朗彻已经知道答案了。涅多桉的母亲年纪已经很大了。在很早很早逃出去的雌鹰都是抱着“我离开后才能让兰尼尔变得更好，变成真正属于我们的国家”类似这样的念头才能离开的。
那时候还没有弗朗西。只有受到最残忍的虐待的雌鹰才会下定决心逃出去。她们心底印着无法磨灭的伤痕，对国家的背叛感、离开国家的惴惴不安、对外国的恐惧……这些情感深刻地影响着她们。
涅多桉的母亲病了。
那些浓重的情感会变本加厉地翻涌出来。
年老固执的雌鹰在生病时会变得更加敏感恐惧，因而也更加排外。陌生的国度，不是鹰族的女儿，回不去的故乡，这些折磨着涅多桉的母亲，也折磨着涅多桉。
所以涅多桉恨自己不是鹰族。所以涅多桉想要改变兰尼尔。涅多桉的母亲一定形容过她期待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她相信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国家会变成她当年离开时畅想的最美好的样子。
涅多桉的母亲病得很重了。
涅多桉想要把完美的兰尼尔给她的母亲，想要让她的母亲没有遗憾地离开。
想要让母亲为她骄傲。即使她不是雌鹰。
弗朗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涅多桉。
“还有多久？”
涅多桉闭着眼睛，悲怆从她矮小的躯体中逸散。她颤抖着，每个字说出来都很艰难。
“……不到一周。”
“确定吗？”
“我的队友是疗愈师。他在医神庙实习，他不会骗我。”
“涅多桉，现在开始宣战一定会失败。即使这个月结束，这场战争也未必会有结果。但是，弗朗西现在已经是战争胜利后所有城市未来的样子。弗朗西欢迎所有雌鹰。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我要对我的国民负责，涅多桉，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计划，如果你坚持要在现在掀起战争，我不会让你走出弗朗西。
别让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本不是敌人。”
……
诺尔维雅不知道后面弗朗彻和涅多桉又谈了什么，她的联络器响了，是约书亚借优丝丽的联络器向她发起了通讯。
约书亚很担心涅多桉。
诺尔维雅把大致情况告诉了约书亚。
在通讯结束后，涅多桉和弗朗彻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定。涅多桉看着疲惫了很多，弗朗彻也是。
好在今晚并不会开战。
涅多桉要暂时离开兰尼尔，她准备把她的母亲接到弗朗西。
天色已经很晚了，诺尔维雅他们还需要回到弗特苏。在事情解决后，诺尔维雅和艾尔利特还有杜库终于能离开戒备森严的弗朗西。
弗朗彻为了表达歉意亲自送诺尔维雅他们离开。
在目送诺尔维雅离开后，弗朗彻看着平静黑沉的海面，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些迷惘。
“为什么在兰尼尔之外，母亲依旧被赋予崇高并且要支配后代的属性……因为涅多桉的母亲是雌鹰吗？
还好我没有母亲。
我也不会成为那样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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