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昌虽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顾琢和顾兰因的关系，但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看到顾兰因出现在顾琢身边，太阳穴就突突乱跳。
悲剧的是，自打顾琢差点伤在邪教余孽手里，顾兰因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恨不能拿502胶水把自己和顾琢黏在一起，但凡顾琢有课的日子，她必定出现在教室里，久而久之，跟一个班的学生都混了个脸熟。
这一天，趁着顾教授写板书之际，一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偷偷捅了下顾兰因：“老……师姐，您也是顾教授的学生吗？”
顾兰因瞅瞅背对教室的顾琢，再瞧瞧竖着耳朵等她答案的女生，眼珠转了转，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算……是吧？”
女生睁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您现在是读研还是读博？已经毕业了吗？其实我也想申请顾老师的助教，您知道他有什么要求吗？需要考试吗？”
顾兰因：“……”
实事求是地说，顾小姐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在她小时候，顾教授就是这么受学生……尤其是女生的欢迎。
不过，那时的顾琢才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受女生追捧不足为奇。一晃十多年过去，顾教授一只脚踩在中年门槛，还能收获这么多拥趸。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顾兰因摸了摸下巴，心念电转间已经想好说辞，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不不不，我跟你们不一样，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学生’。”
女孩被勾起好奇心，脖子抻得老长：“那是哪种‘学生’？”
顾兰因把声音压得如耳语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是可以一辈子缠着他的学生……”
女生没来得及对她这番高论做出反应，斜刺里一道风声突然袭来，顾兰因下意识往后仰，可惜还是没能完全避开，被从中掰断的半截粉笔擦中额角。
顾兰因捂着脑门转过头，就和顾琢隔空看了个对眼，顾教授镜片上闪过一道冷光，顾姑娘登时老实了。
顾琢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本来上完就能回家，不想他刚走到楼梯口，就被周炳昌迎面截住。
虽然周教授后来再没对这两位的关系说过什么，可每次看到顾兰因，他的眼神都分外复杂，一定要设法形容的话，就是犹如看到自家地里的大白菜被一只肥兔子啃了。
周炳昌有心给那没眼色的兔子一顿好训，遗憾的是这两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况那“兔子”也算他从小看到大的，周炳昌再如鲠在喉，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只能变着法地把顾琢指使得团团转，哪怕知道没什么用，好歹扳回一城，心里能舒服些。
“今晚约了几个老同学，都是大老远从帝都赶来的，你晚上要是没事，跟我一块见见吧，”周炳昌板着一张臭脸，怎么看顾兰因怎么不顺眼，索性把目光偏向一边，眼不见为净，“说来，这几位也是学界的老前辈，跟他们处好关系，对你的前途有好处。”
顾兰因私心里当然希望将顾琢拐回家，但周炳昌把话说到这份上，她就是再想跟顾琢腻歪，也不能不为自家师父前程考虑。
她扯了扯顾琢衣袖，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先回去，您那边快结束时给我发个微信，我去接您。”
顾琢想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然而顾兰因早料到他的反应，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软语央求：“让我去吧，不然太晚了，您一个人我不放心。”
顾琢拿她没辙，只能点头应允。
事实证明，顾兰因的坚持很有必要，因为当她晚上十点赶到饭店门口时，顾琢正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周炳昌走出来。
周炳昌大概是喝高了，一把年纪的人，丝毫不顾及“学术泰斗”的形象，一边胡乱挥舞手臂，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少瑄啊，不是老师要说你……可你这孩子，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往草窠里趟，图什么呢？”
“当年你收养那丫头时，我就说过一次，你没往心里去，结果……唉，这也罢了，过去就过去了，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非但不吸取教训，还要往老路上走，是觉得之前栽的坑还不够深？”
“我有时候想起来，都替你不值！”
顾兰因刚停好车，一推开门，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像是被谁迎面扇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逼了。
直到顾琢扶着周炳昌坐进后座，吩咐她先把老教授送回家，这姑娘才浑浑噩噩地发动车子，重新汇入车水马龙。
她这一路安静得异乎寻常，连周教授下了车，顾琢坐进副驾位，都没见她趁机跟自家师父腻歪。
顾琢先是有点不解，寻思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失笑。
“老师今天喝多了，他是长辈，你别跟他计较，”可能是密闭的空间给了人安全感，也或许是垂落的夜色让人有倾诉的欲望，顾琢居然一反常态地握住顾兰因的手，趁着等红灯的间隙，送到唇边亲吻了下，“反正，以后陪你的人是师父。”
顾教授虽然温柔，骨子里却有点因循守旧，哪怕他将顾兰因宠到骨子里，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两句甜言蜜语却也并不容易，非得顾兰因使尽解数，撒泼耍赖满地打滚，十回里也才能得逞两三回。
有那么一瞬间，顾兰因腿肚子一颤，踩油门的动静大了些，轿车跟喝多了似的，猛地一尥蹶子，巨大的惯性迎面推来，顾教授往后一仰，差点被摁倒在座椅里。
顾兰因先是心神一荡，旋即似乎闻到什么味，倏地屏住呼吸：“师父……你喝酒了？”
顾琢不是一杯倒，但酒量也不算太好，十几度的青梅酒，他最多能喝两三杯，再多就头晕眼花，意识还算清醒，直线也勉强能走，说起话来却能听出不对，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肺腑里不住搅和，推着那些平时没影的话拼命往外跑。
顾琢回忆了一秒：“大概两……三杯？”
顾兰因松了口气。
然而，没等她彻底松弛下来，就听顾琢接着道：“五粮液。”
顾兰因：“……”
眼前交通灯恰好变红，顾兰因一个没留神，车胎险险轧上人行横道。她赶紧一脚刹车踩到底，老掉牙的二手车被这反复无常的驾驶员气得不轻，恨不能直接撂挑子，顾琢猝不及防，好悬被安全带勒断一条肋骨。
这要换成陈警官，早就开始跳脚，幸而顾教授脾气温和，胸口勒得生疼也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握住车门上的抓把，还有闲心调侃了一句：“你当初驾照考试不会就这么过的吧？那考官可真是没少放水。”
顾兰因：“……”
不知是顾姑娘开车技术不到家，还是这辆二手车性能太次，这一路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熄火，好不容易才踩着S滑步拐回小区。
顾琢虽然喝多了，神智却还清醒，由着顾兰因将他搀扶上楼。进电梯时，他换了个姿势，不着痕迹地伏在顾兰因肩头，只是稍微偏过脸，嘴唇便擦着顾兰因耳垂过去。
顾兰因瞬间僵住，不只是脸上发烫，浑身每一颗毛孔都在往外喷热气。
“师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发着颤，“你、你是故意的吧？”
顾琢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像是送了一口热气飘进顾兰因耳中：“故意什么？”
顾兰因舌头打了个绊，愣是说不出话。
从一楼到九楼，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顾兰因却像过了半辈子那样漫长。她艰难地掏出钥匙开门，将半醉的顾琢扶回卧室，安顿在自己床上，正打算泡杯蜂蜜水给顾琢解酒，冷不防手腕一紧——被自家师父攥住了。
顾兰因就像训练有素的引导犬一样，立刻伏在床边，伸手摸了摸顾琢额头：“师父，你头疼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顾琢温柔地笑了笑，镜片从鬓角滑落，露出分明如画的眉目，那眼睛里好似含着一汪温水，浓密微蜷的睫毛轻轻一眨，眼角便沾上一点润泽的水光。
“小因，”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抚住顾兰因的脸颊，指尖细细摩梭着侧脸轮廓，“还在介意老师说的那些话吗？”
顾兰因觉得自己要是成熟懂事，就不该将个醉鬼的话放在心上，可周炳昌那番话确确实实梗在心头，像根扎进肉里的倒刺，碰一碰就疼。
她没法当着顾琢的面说违心话，只得低下头，闷闷道：“我知道，周教授也是为您着想……其实他说的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师父在照顾我，我、我总是拖累您……”
顾琢一根手指摁在她嘴唇上，顾兰因没说完的半截话就被他摁了回去。
“你我之间，没必要说这些，”顾琢低声说，“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要不是因为你，我当年也撑不过来。”
顾兰因猝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针。
顾琢从没主动提起八年前的事，既是因为那段经历太过惨痛，也是不想加重顾兰因的心理负担。可能是受酒精的效力影响，也或许是周教授的一番话触动了他的某根情肠，这男人半倚着床头，一只手抚摸着顾兰因头顶，有些藏了许久的话便不由自主倾诉出来。
顾兰因反握住他的手，开口前先轻轻抽了口气：“师父……当年柳生清正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顾琢眼皮上有一道清晰的褶皱，微微含笑时，显得温柔又缱绻，可一旦他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时，又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力。
好比现在。
顾兰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然而顾琢抚摸她面孔的手势依然极轻柔，近似于耳鬓厮磨的缠绵。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过了这么久，我也记不太清了，”顾琢淡淡地说，瞧着顾兰因还想追问，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兰因条件反射般闭了嘴。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循着这句话从顾琢潜意识深处蜂拥而出，势如破竹地占据了意识。那些画面有着锋利的棱角，在脑海里划出里进外出的血道，血色汹涌欲出，几乎淹没了瞳孔。
然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穿透斑斑血痕，直接落在他耳朵里：“小因……”
顾琢闭上眼，仔细思忖片刻，忽然想起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往，彼时柳生清正为了撬开他的嘴，用上了种种手段，其中就包括让人产生幻觉的软性毒品。
时隔多年，顾琢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那些带着重影的画面犹如橡皮泥一样肆意变幻着形状，声光特效堪比电影大片，还是魔幻恐怖主题的。
他之所以能在重重鬼影中维系住一线清明，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小因，”顾琢摩挲着顾兰因的脸，那一刻，他像是被某种不受控制的力量支配一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顾兰因：“……”
顾小姐耳力非凡，方圆三十米内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但是那一刻，她还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师父……”她一开口差点破了音，嘴巴张合了好几次，终才艰难地找回声音，“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琢笑了笑：“知道。”
顾掌门心性淡泊——可能是因为他师父聂卓游戏红尘，从没对什么特别在意过，这份随遇而安的态度也一分不差地传给了顾琢。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在意的东西，就好像聂卓再怎么玩世不恭，为了唯一的弟子，照旧会提着两瓶五粮液敲响周炳昌的大门。
“我想要她，”顾琢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微弱、却坚定不移地响起，“我想要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他想握住这女孩的手，牵着她走到所有人跟前，光明正大地宣布：这是我的妻子，我们这一生已经被红线拴在一起，没人能分开。
他想他们俩的名字写在同一纸婚书上，从此天地为鉴，日月为证。
他还想……
没等顾琢把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设想周全，顾兰因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胸口。
“去他娘的不值！”她咬牙切齿地想，“我这辈子缠定他了，哪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伦不孝’，我也绝不放开他！”
有时候，“横眉冷对千夫指”不是因为这个人多么有勇气，而是因为他肩上压着重逾千钧的分量，荷重难负，却又无从放手。
因为他别无所有，放了这一个，就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念想，没了这根生死一线间拖着他回到人世间的救命稻草，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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