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在这极致的委屈与伤心如同冰水般灭顶而来时，一个模糊却无比温暖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撞进了她的脑海——是外祖母。
是那位早已仙逝、目光深邃如古井的窦太皇太后。
刘婉说得对。
人总是在最委屈、最伤心、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想起那个曾经最爱自己、最包容自己、最能给自己庇护的人。
陈娇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双带微凉却无比安稳的手， 轻轻抚过她幼小发顶的触感。
那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与无奈。
穿越了时光的尘埃，重重地落在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上：“娇娇儿……外祖母却总悬着一颗心，怕你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当时年幼，只觉外祖母杞人忧天。
“外祖母多虑了。”
彼时的她，心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如是笃定。
婚前，他何止是百依百顺？
简直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星辰都摘下来捧到她面前！
她记得自己随口一句“御苑东角的红梅开得最好”，第二日清晨推开窗，便见那少年冻得鼻尖发红，却献宝似的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开得最艳的红梅枝。
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眉眼间尽是得逞的、邀功般的笑意。
他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她皱一皱眉，他便紧张地追问。
婚后，他们确也曾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光。
初为新妇，椒房殿的红烛彻夜长明。
他下朝归来，常常连冕服都来不及换下，便匆匆寻她。
或是将从太傅那里听来的趣事绘声绘色讲给她听，逗得她花枝乱颤；
或是屏退宫人，两人躲在寝殿里，像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妇一样，分享一盘新制的点心，指尖沾了糖霜，便笑着去蹭对方的脸颊；
又或是在某个慵懒的午后，他枕在她的膝上小憩，呼吸均匀。
她指尖缠绕着他散落的发丝，殿内只有博山炉青烟袅袅，时光静好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记得春日御苑里，杏花如雪纷扬落下，沾满了少年天子的肩头和她的鬓角。
他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递给她，指尖温热相触，她以为那便是永恒的模样。
她记得太液池边，碧波荡漾，他亲手为她剥开新采的莲子，指尖沾着清甜的汁水，趁她不备，轻轻弹在她鼻尖上。
她佯怒去追，他大笑着跑开，衣袂翻飞，搅碎了池中的云影天光。
水珠溅湿了罗裙，也浸润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以为这份嬉闹的亲密，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凉。
她更记得静谧的夏夜，星河低垂。
两人偷偷溜出侍从的视线，并肩躺在清凉的汉白玉阶上。
他伸出小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紧紧勾住她的小指，指腹相贴处传来令人心安的暖意。
夜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息。
他低声许诺着什么，声音融进夏虫的低鸣里，那勾紧的小指，在她心中便是比金石更坚固的盟约，是穿透漫长岁月的誓言。
那段日子，外祖母的叹息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沉溺在少年天子的浓情蜜意里，只觉得椒房殿的每一缕香、每一盏灯、甚至每一丝空气，都浸透了名为“刘彻”的甜蜜。
少年情爱的光辉太过耀眼，足以遮蔽一切现实的阴影。
让她天真地以为，凭着杏花树下的笑语、太液池边的嬉闹、星空下勾紧的小指。
凭着这份青梅竹马的厚重情意，便能在这九重宫阙里，永远守住那份独一无二的灼热目光。
彼时的笃定，源于她坚信那份少年情谊的纯粹与永恒，源于他婚前事无巨细的体贴与“金屋藏娇”的誓言，更源于婚后那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甜蜜。
她以为，这份笃定，足以照亮漫长的一生。
是从何时起，那曾如夏日骄阳般灼烫、紧紧追随的目光，渐渐蒙上了秋霜，变得疏离、飘忽，最终冷却了呢？
她仔细回想，试图在记忆的碎片里捕捉那个确切的转折点。
是了，好像就是自从去年张美人那场突如其来的流产之后。
那本是个闷热的夏末午后，惊惶的宫人奔走，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宫苑里弥漫了数日。
陛下震怒，太医院人人自危。
起初，陛下还偶尔踏足椒房，眉宇间锁着深重的疲惫与哀恸，陈娇也曾温言劝慰。
可渐渐地，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从三五日，到旬月，再到如今……殿前那象征着帝王临幸的宫灯，已许久未曾点亮。
当时，她尚能用“陛下痛失皇嗣，心伤难愈，又兼国事繁重”来宽慰自己。
甚至吩咐宫人备好陛下爱吃的点心，燃着他惯用的香，徒劳地等待着。
现今细细想来，每一次他短暂停留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是否藏着一丝审视？
那看似疲惫的沉默之下，是否翻滚着无声的猜忌？
莫不是……他疑心张美人流产之事，有她陈娇的手笔？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骤然噬咬住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她猛地攥紧了袖中的丝帕，指节泛白。
是了！定是如此！否则，何以解释这骤然的疏远？
思绪不由得飘向母亲。
那几次母亲闻讯进宫，她或是斜倚在锦榻上，指尖拨弄着茶盏，话里有话地敲打着“福薄之人，强求不得”， 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
或是冷着脸，下颌微扬，对前来请安的宫妃视若无睹，连嘴角敷衍的笑意都吝于施舍， 仿佛这椒房殿的主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时，陈娇只当母亲是忧心自己地位不稳，性子急躁了些。
可如今串联起来……
母亲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傲慢，那指桑骂槐的言语，那拒人千里的冷脸，落在当时正为子嗣夭折而痛心、本就疑云密布的帝王眼中，会是什么？
会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指向她陈娇！
刘彻会不会认为，母亲的态度，正是她陈娇心底怨毒与心虚的映照？
会不会觉得，她陈家母女，对张美人的不幸不仅毫无哀戚，反而幸灾乐祸。
甚至……那流产背后，就有她们阴冷的影子？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陈娇缓缓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光洁却冰凉的脸颊。
原来，那目光的冷却，并非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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