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一出生，我就后悔了。”
秦岳这个人也真的是奇怪，别人提起自己的妻子儿女，要么是嫌弃中带着宠溺的，要么是思念中带着骄傲的，即使多加掩饰，也还是无法掩盖他们那明晃晃的爱。只有他，提起自己的妻子不是厌恶就是愧疚，提起自己的儿子，却是叹息多于爱意。
“我知道徐梦嫁给我以后，心一直没有定下来，即使怀着孕，她整天也是不开心的，她不想和我结婚，不想给我生孩子，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我耐着性子忍着他，让着她，我想着，等孩子生下来，等她当了妈妈，自然而然就好了。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啊，我不觉得结婚有多好，也不觉得当父亲有多好，我只是觉得我到了这个年纪，就该做这样的事，成家立业，这是我的责任。别人不也都是这样活着的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行了呢？”
秦岳似乎是真的很困惑，王炳章看着他的样子，自己也想不通。是啊，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都是这么活着的么，有几个人是把自己这一辈子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有剧本一样的按部就班呢？我们不都是在寻找，在挣扎？
是啊，为什么秦岳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过的这样的破败？
“可是浩浩是我的责任，我看见他的时候，我都没有因为这是我的儿子而激动，我只是知道，我的责任又多了一份，可是我感觉自己活的更踏实了，就好像这世上有东西在牵扯着我，让我不感再一个人走的太远。”
秦岳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更加没有人怀疑过秦岳对于秦浩的爱，即使是俞言，她都不会相信，秦岳现在的这些话。秦岳，他怎么能不爱秦浩呢？那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
“我开始怜惜浩浩，可怜浩浩，是在他后来越长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为人父母的那种忧心。我是真的后悔了，我不是因为爱他才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说的再清楚明白一点，他就是我和徐梦置气的筹码而已。”
秦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感觉压在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都跟着松动了。
“浩浩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医生给他扎针，手腕子上都找不到血管。他连哭声，都没有病房里其他的孩子声音大，等到他再大一点了，竟然还会哄着我们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别的小朋友玩，不哭也不闹的，看到我到了，就安静的冲我笑。”
这段回忆已经很久远了，可是却被秦岳仔细的保存在了他的心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关于父子亲情的美好回忆，等到后来秦浩犯错，俞言离开，他就再也不敢正视秦浩，正视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那个时候，我恨徐梦也更加的恨我自己。”
同样作为父亲，王炳章对于秦岳现在所说的这些，终于能够产生一点共鸣，可是他依然看不上秦岳。
“炳章，你说我这人，怎么活的这么糊涂啊。”
秦岳说着说着，自嘲的笑了起来。
“我因为对浩浩的愧疚，亏待了言言，可是当我伤害了言言以后，竟然又冷落了浩浩。”
秦岳有些哭笑不得，他站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回头看看，发现竟然全是他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跌跌撞撞的走到现在，只觉得疲惫不堪，却又不知道该去怪谁，即使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在哪一个路口转弯。
是干脆不要遇见俞言？还是早点明确自己的心意，向俞言热烈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不知道，也不敢再去想，因为那些可能的结局越幸福，他现在的痛苦就越深。
“俞言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她趁着现在离开我，也挺好的，像我这样的人，也不该继续霸占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值得更好的生活。”
王炳章顺着秦岳的话展开想象，他也觉得，如果俞言当年拿着秦岳这个渣男的钱，活的潇洒又快活，痛痛快快的玩几年，然后再找一个看顺眼的人嫁了，再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宝宝，那么也会很美好。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多的“虽然……但是，如果……那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
“是不是因为我犯了错，所以连我的愿望老天爷都不可能实现？”
秦岳看着王炳章，无助的向他询问着。
“我只是乞求老天能让言言幸福，我只想让她快乐，为什么不可以呢？”
秦岳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王炳章很想抽支烟，于是他更加烦躁了。
“那你这次为什么不让秦浩回来，就算不图他给你摔盆，那你总该把自己这些烂事交代清楚吧。”
王炳章还是没有想明白，秦岳这次手术，为什么没有告诉秦浩。
“我想让浩浩恨我。”
秦岳的话，着实有些超纲了，王炳章不解的看着他。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嘛？”
秦岳听着王炳章的话，笑了起来。
“你没听错，我就是想让浩浩恨我。”
秦岳突然也开始沉默了起来，王炳章本来还嫌弃秦岳卖关子，想要催促他几句，但是他猛然看见秦岳眼神——那么寂静而幽深。这一刻，王炳章感觉秦岳就像一座没有灵魂的蜡像。
“浩浩出国以后，对他妈妈最后的念想也消失了，我在他搬出他妈妈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秦岳缓缓的说出了这句话，他好像一个正在漏气的气球，正一点点的失去他的生气。
“这原本就是我的意图，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的，她美丽优雅，她温柔慈爱，她当然也有满腔的母爱，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浩浩的。”
秦岳比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呼吸着，因为他终于忍不住，为自己的儿子，流下了眼泪。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浩浩想要的妈妈，从来都只是她自己的妈妈，是徐梦，因为他从来不认识真正的徐梦，他只是以为我不爱他的妈妈，以为他的妈妈是情非得已再不得不离开他……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徐梦的心，从来就不在我们身上。我想要浩浩明白，想要他早清醒过来。”
秦岳无声的哭泣着，不知道是为了年幼的被母亲抛弃的秦浩，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但是依然卑微的乞求着母爱的那个秦浩。
“我以为浩浩会和我大闹一场，就像当年我把俞言带进我们的生活时一样，可是他没有，他沉默着搬离了他的母亲家，也沉默着断绝了和我的关系。但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甚至短暂的以为，浩浩已经长大了，他已经能够看清楚人性，能够为自己的未来作出正确的决断了。”
秦岳说到这里，开始笑的越发凄惨起来。
“炳章，你说我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对于秦岳突如其来的问题，王炳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好秦岳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似乎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倾听他的内心，但是具体的答案，他其实心知肚明。
“直到那次浩浩偷偷回国来找陈欢，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浩浩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开始怨恨他的母亲，他也不再怨恨我，他只怨恨他自己。”
秦岳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似乎积攒了很久，才终于蓄满力气来说出这句话。
“我把他毁了。浩浩当时已经开始有了厌世的情绪，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王炳章从来没见过这样这样秦岳，即使是在他得知自己整天背着满脑袋的肿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我毁了一切，我害了言言，我毁了浩浩，我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都搞砸呢！”
秦岳凄惨的笑着。
“后来当我得知自己的病情时，我甚至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解脱般的快感，我终于要远离这一切了，我搞砸了一切，却没有修好他们的能力，过去我还可以一直逞强不肯承认，可是现在，我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
对于秦岳的生平，王炳章自觉他无话可说，但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旁观者，也确实是无能为力。
秦岳这一团乱麻一样的人生，到底该如何拆解呢？他觉得哪怕现在真的有时光穿梭机这玩意，恐怕他们都不知道该定位到哪个位置。
“我怕浩浩就要活不下去了，我不敢冒这个险，我是他的父亲，我曾经稀里糊涂的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不能再一次让他稀里糊涂的离开这里。我是他的父亲，我要想尽办法延长他的生命，我只能默默期待着，希望有一天，他能突然想明白，他这一生，该如何走下去。”
秦岳在知道自己生病以后，独自想了很多，他不断的设想着各种问题的可能结果，他默默演练着各种结果可能带来的最终结局，他殚精竭虑了这许多天，却最终一个个都失败了。是真的连老天都不肯帮他了吗？
“我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浩浩我生病的事，即使我真的突然离开了，我只希望让浩浩以为，我还在怪他，我没有原谅他，那么他会继续自责，会开始想要补偿言言，这个时候，他就会时刻关注文健，他会像我一样，期待文健善待言言，如果文健真的对不起言言，浩浩就会想尽办法来补偿言言。”
王炳章在听了秦岳的计划以后，简直要大呼他这个变态。
“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算计？那我呢，我又是会充当什么角色？”
王炳章也渐渐明白了秦岳的话，秦岳这个变态，真的是把所有的心思都在了计算人心上面。他这一计，不仅可以为自己的亲儿子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更是为俞言今后的生活下了双保险。如果他不幸发生意外离开，自己会按照他的遗嘱接手掌管公司，如果自己没有异心当然最后，他会悉心栽培文健，直到他可以独当一面，这时候，文健继承了秦岳的公司，也一并要继承对俞言的照顾。又因为他和俞言那层层纽带，不怕文健会对俞言不好。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好的话。
他会想要独吞秦岳的公司，那么文健和秦浩就会联手夺回属于他们也是属于俞言的东西，这时候，如果文健有良心，秦浩会退出，如果文健没有良心，那么秦浩就会继续针对文健，毕竟他是秦岳的亲儿子，手中还握有秦岳留给他的股份。
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后的大赢家都是俞言。
“那现在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秦浩会突然回来，他好像还知道你生病这件事。甚至连你住在哪个病房都知道！”
王炳章已经见识到秦岳的变态，多余的话他已经过不想说，可是他现在依然好奇，秦浩是怎么知道的，他刚才追着俞言出去了，又是去干嘛了？
他现在很想丢下秦岳，跑到俞言那里看看，直觉告诉他，秦浩这小子一定是找俞言去了，他扔下自己老爸都要去做的事，除了俞言，他想不到别的了。
“我想去找言言。”
显然，秦岳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朝着王炳章说出自己的请求，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离开医院，到俞言家里去。
“带你出去，后果自负啊。”
王炳章知道现在拦着秦岳并没有什么意义，与其现在他自己扔下秦岳，还要时刻担心秦岳是不是又自己偷跑出来，还不如他亲自带着他过去，至少他不用担心秦岳一个人死在陌生的出租车上。
“走吧，我先去找医生问问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
王炳章一边转身朝外走，一边就给俞言打起了电话，他既然和秦岳想的一致，都认为秦浩是去找俞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前通知下俞言，但是电话打了很久都没有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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