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过了五天。
云魏神情悒悒地走在鹿娜迦勒学院的校园里，艾萨克则跟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人准备前往万法之塔，去拜访一下奥克斯先生。
这场专程召开的“特殊会议”，无疑是失败的。
现在想来，这份失败，则是由先前未达成一致意见、最终不欢而散的“宪政会议”延续而来。
云魏后来才知道，在上一场会议中，女皇陛下试图恢复到第二皇朝时期集中君权的尝试竟然失败了。
红月王国现在的模式，就是八百年前第二皇朝的模式——
由贵族们组成元老院，对各项推行的政策进行表决与提议。
女皇陛下则任命内阁大臣，对她一人效忠，负责处理元老院那边呈递的世俗政务。
她仅仅只需要对自己直辖的领地与直属封臣负责。
这么说起来其实很难理解，至少出身于早就步入统一的、绝对君权的文明的云魏，也是在艾萨克手把手的教导下，花了相当大的功夫才彻底搞懂。
原来，诸元大陆没有出现杀伐果断、六合一统的“始皇帝”，也没有卫鞅、韩非这样主张“扬权”的谋士，就像他前世的西欧中世纪一样，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根本尚未形成。
君主也根本没有那么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样集中的权力，所以才会出现所谓“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这种奇谈怪论。
作为红月王国的国王，凯瑟琳可以管“冰雀花大公”云魏的饮食起居，却管不了“雷斯顿伯爵”云魏的生活日常。
后者可以只听从冰雀花大公的号令，也就是，云魏自己管自己。
虽然本质上，无论是冰雀花大公还是雷斯顿伯爵，他们都是云魏。
当然了，如果冰雀花大公云魏被欺负了，凯瑟琳陛下也有保护他的义务。但这份义务仅限于领土丢失，譬如黑索王国忽然声称，冰雀花领是属于黑索王国的土地。
可假如是王国境内的纠纷，比如翡冷翠大公发兵勒索云魏，凯瑟琳则完全可以作壁上观。
因为不论胜负如何，都不会影响她作为翡冷翠大公与冰雀花大公君主的正当性。
不过要是局面彻底失控，君主也不会真的坐视不理，因为对他们而言，两个心怀嫌隙、互相争斗的封臣，一定要比坐拥两块公爵领的强势下属好对付得多。
但偏偏，金云王国和黑索王国的情况各有不同。
金云王国那边的权利已经被席德·鎏金彻底归拢。
说实话，席德大师做的，正是诸元大陆古往今来每个君主都梦寐以求的事。
然而，在这位炼金大师的坚决意志下，来自金云王国的工商业大亨，却组成了扩大版的“成交议会”。
这是一种与红月王国截然不同的、由议会成员整体做出决策的共和制度，相当于把先前在炼金城已经成熟的模式在整个金云王国进行推广。
那么同样的，基于最开始的规则，作为第二皇朝皇帝的凯瑟琳陛下，无权干涉她的封臣，也就是金云王国国王席德·鎏金，在金云王国领土内的任何决策。
除非她下定决心褫夺席德·鎏金的金云王国国王头衔，但后者势必不会乖乖就范，这无疑只会把大半个诸元大陆卷入战火。
至于北面的黑索王国，情况又不一样了。
因为先前杀手组织的作乱与阿莱约王储的独裁统治，现在的黑索王国主要由各种『寡头』把持。
他们是独裁的暴君、新兴的贵族、利欲熏心的大庄园主与几乎遍布全境的……
修道院院长。
是的，黑索王国的情况更加复杂，因为除了君权以外，还有深刻介入世俗社会的神权统治。
虽然君权与神权曾经一度因为，艾伦枢机主教和阿莱约的特殊关系而短暂绑定，但随着两人如今的分道扬镳，势必掀起更加猛烈的腥风血雨。
摄政王阿莱约殿下也正因为要亲自参与镇压叛乱，无暇出席这次会议。所以，只能由下一位顺位继承者，他的孪生妹妹薇薇安·罗丝代为参加。
这位越来越自信的姑娘，在政事上面，却展现出了罗丝家族与生俱来的敏锐性。
她只是微微一笑，就像世间最高雅的淑女，说出来的话却滴水不漏，“我与兄长一致觉得，无论是红月王国还是金云王国的情况，都很值得黑索王国借鉴。”
“所以我们准备暂且采用光辉圣教的‘休克治疗术’，先保持现状按兵不动，视你们两边的情况，最后择其优而从之。”
但偏偏，这就不是一个能够立刻分出胜负的事情。
无论是哪一边准备向黑索王国施压，都要先考虑会不会将黑索彻底推向另一边。
就是这样。
即使是曾经受元老院册封“大帝”的凯瑟琳，此刻也不得不面对，八百年后整个诸元大陆四分五裂的事实。
眼下“特殊会议”尴尬局面的起因就是，在『如何对待深渊』，这个在云魏眼里根本毫无争议的问题上，偏偏出现了分歧。
在详细地、毫无保留地介绍了深渊的历史背景、尸傀法师、深渊使徒策划的一系列事件乃至冰雀花领遭遇的『黑雪』过后，云魏理所当然地提出：
“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做好抗争的准备。”
但他却被赤枫大公打断了。
那个精明的老者显然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或许我们该与深渊势力进行接洽……毕竟，如果能够与深渊友好相处呢？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亡灵位面，我们也在努力沟通。”
“贸然采取敌意行动，只会让局势进一步升级。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轻易放弃这么一个牺牲最小的选项。”
他这样总结道，却得到了身旁其余几位贵族领主的一致拥护。
当时云魏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快要被气笑了，“友好相处？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我刚刚难道还说的不够清楚么，你在深渊的眼里，就和养料无异！”
但倾风大公立刻出声反驳道:“可是，您先前不也准备投身深渊阵营么？既然存在深渊接纳人类成为深渊使徒的可能，我也觉得如赤枫大公所言，我们不该如此武断。”
云魏愣了片刻，当即解释道：“我不是准备投身深渊阵营，我其实是……”
他想要解释自己是准备行刺深渊之主，但当他看到那群贵族们脸上的表情时，却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他们早已经先入为主地给他定了罪，所以不管他今天说什么，都只不过是在帮助凯瑟琳大帝巩固皇权。
从他开始为自己辩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了下风。
哪怕他费劲唇舌自证清白，等待着他的，依然是无休无止新的诘问。
这是大忌！
从他自己把自己放在了考生的位置上那一刻开始，就必然要在不断答题的窘境里疲于奔命。
然而，凯瑟琳大帝这时候的一句话，却将局势彻底推向了僵局。
只听对方说道：“自我归来，满打满算也有两个月份了。我一直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这群连职业者都谈不上的人，讨论诸元大陆的未来？”
“曾经我的封臣、你们的祖先们，无不是与我实力相当的职业者，可是你们呢？在座的除了云魏，谁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她话音刚落，云魏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虽然他很感激凯瑟琳能够在一众封臣里维护他，虽然他也知道，陛下的这番话主要是为了敲打红月王国内部心怀鬼胎的臣下。
但是——
他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看去，就见席德·鎏金·尤利乌斯果然冷下了脸。
这位金红色头发的大公坐在逆光的阴影里，语气相当不善：
“如果这就是陛下您心中最真实的想法，那看来，我们也不用再开什么末次会了。”
“如果诸元大陆只有强者才有活下去的资格，那我现在就申请立刻回家，陪在我的爱人身边。”
……
在之后的几天里，立场各异的人们，完全都在自说自话。
按照先前的日程安排，明天，就是最后的末次会了。
光是用脚趾想都明白，如果这次会议就达成这样的结果，以后再聚在一起开会，也不过依然是一群彼此敌对的人在屋檐下浪费时间罢了。
云魏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吧，一遇到西尔弗的事情，席德就会充满攻击性，偏偏我还特别理解他。”
事实上，他现在谁都很理解。
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立场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小时候读过的勇者故事里，也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们总是可以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地战胜邪恶，唉……还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好难过。
只怪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不是什么幸福快乐的童话故事。
身边的骑士则是默默听着，眼见他彻底安静了，这才说：“先说好了，我和你的立场永远一样，我始终站在我的领主大人这边。如果我们之后要吵架，你要先想到这一点。”
“虽然我是不想跟你吵的，但——总之商量好了，哪怕我们真吵了，你也要听我解释。”
云魏很少听见艾萨克说这么弯弯绕绕的句式，以至于他反应了好一会儿。
虽然是听懂了，但却又无可奈何地红了脸。
他不禁嚷嚷道：“艾萨克，你，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听起来就像表白一样。
不对，这分明就是朝堂斗争版的表白吧！
“再说了，我们干嘛非要吵架……我很早就和陛下说过了，席德是我的朋友，请求她千万不要利用我对付席德，她当时也同意了。”
“噢？”艾萨克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他想了想，复又问道：“又是你们魔法师的礼仪么？”
“对啊。”云魏扭头看向对方，却发现对方正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万法之塔外面。
这天难得有太阳，树籁之下是阳光细碎斑驳的光影，而他心爱的男人，在眉宇与鼻梁之间也是。
被艾萨克沉默地凝望着，云魏又有些心痒了。
如果视线可及的范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然后他们两人的目光又对上了，谁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这倏然升温的暧昧气氛就是明证。
他不由得踮起脚来，缓慢凑近男人的毛绒绒的脑袋。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树影里，忽然传出了一道苍老又耳熟的声音。
“孩子们，你们是想要去拜访奥克斯先生么？很不幸，他最近正在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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