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动着枯草黄沙,带来远方隐约的肃杀之气。
枣只站在城头,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寒一片。他紧了紧身上的战袍,却依然抵挡不住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望着城外苍茫的旷野,他的眉头紧锁,眼中写满了忧虑。
杜畿站在他身侧,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
他看了一眼枣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位使君,为人正直,心系百姓,对农事更是精通,可偏偏生在这乱世。
杜畿觉得枣只不适合在战场,甚至不适合在朝堂中,若不是在骠骑大将军的羽翼之下,枣只说不得就只能当一个农官,永远当一个大家嘴上说都很重要,很高尚,但是永远都别想要执掌大权的农业官吏。
杜畿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使得得他肺部有些刺痛。
杜畿看着枣只,缓缓说道:『若曹军果有再伏兵马,其谋必在吾之援军耳!曹军多半知晓,吾等不忍同袍受困,必屡遣兵往救,如此则可削我兵力,诱我军出城……届时曹军锐卒回戈反噬,则雒城危若累卵!』
杜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峻。
枣只听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肃然而立。
『仲达既愿领兵出城,』杜畿继续说道,目光转向司马懿,『以仲达之能……岂能毫无防备?仲达虽言磨砺,也有借此试探曹军虚实之意。仅此二军,用以试探曹军,足矣!多遣兵卒则城守不备,少添人马则与之无益!仲达所领,大部骑兵,若事不可为,突围自保,当有几分把握。若是使君再遣兵马大将,若事有变,反成累赘!更害雒阳危急!』
原来如此!
枣只听着杜畿的分析,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满腔的焦急和冲动,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他发现自己之前的考虑,确实太过简单了。
作为主管农事的官员,枣只他习惯的是春耕秋收的规律,是播种必有收获的踏实,却忘了战场上的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杜畿的分析,层层递进,直指核心,将曹军可能设下的连环毒计,以及己方贸然行动的可怕后果,剖析得淋漓尽致。
简单来说,就像是围棋上的落子,一两枚棋子来试探,就算是脱先了也无所谓,但是如果说投入太多,就不得不陷入必须要绞杀分胜负的被动境地了。
派遣从来,可以作为磨砺,也可以作为试探。
枣只在这一个决断上,算不上对,也谈不上错。
就像是棋盘上,刺之一手,后续是要根据对方的应对再来落子的……
所以枣只在不清楚对手应对之前,又再次的派遣司马懿,就体现出了在战略上的不成熟。
枣只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杜畿的考量,远比他要深远和周全。
这需要何等的冷静?
以及……
枣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烟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他要将胸中的压抑和担忧尽数在这一口气里面吐出一般。
『也罢……』
枣只的声音低沉,有些疲惫,但眼神已重新变得坚定,『便依伯侯之言。传令!四门戒严,加派双倍斥候,探查城外二十里!令黄将军严守城池,修复工事,随时待命,严防曹军回军掩袭!』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城头上顿时响起一片甲胄碰撞声,士兵们快步奔走,旗手挥动令旗,号角声在暮色中低沉地回荡。
雒阳城仿佛一只受惊的刺猬,瞬间将所有的尖刺都向外竖了起来,紧张地注视着城外那片危机四伏的旷野。
城垛后的弓弩手调整着弓弦,投石机旁的士卒搬运着石弹,檑木和砖块重新被调运到了城头,火把燃起,兵卒抓紧时间修复那些受损之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
……
司马懿率领的部队在荒原上行进,马蹄踏在黄土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进了一段路之后,司马懿下令部队稍停,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头看了一眼。
已经完全看不见那雒阳城的轮廓了。
只有茫茫的荒野,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
天色昏暗,云层厚实,无法用星辰月色来推断时辰,但是司马懿根据自身的生物钟判断,现在已经接近黎明了。
『传令,就地休整!』
司马懿淡淡的下令道。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士兵们依令下马,有人开始喂马,有人检查装备,还有人靠着马背小憩。
一时间,荒野上只剩下风声和马匹偶尔的嘶鸣。
司马懿坐在一块大石上,目光深邃。
他对于枣只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司马懿觉得他在枣只之下,不能尽展其才罢了……
对于从来,司马懿同样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战友情感。
在他眼中,这些同僚不过是他实现抱负的踏脚石。
在司马懿的观念里面,只有类似于郝昭这样既有武力,又有谋略,并且还能对得上蓝牙信号的,才能算真正的队友,而没有开通语音聊天频道的,便是一般的同事罢了。
所以,从来想要『寻死』,司马懿没觉得要自己一定去救的必要。
毕竟生病了,还可以寻求药石医治,但是发蠢了,那就真是无药可医了。
借从来之事,跳出雒阳城来,对于司马懿来说,就像是摆脱了镣铐……
现在,司马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了。
他微微眯着眼,似乎在谋划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不过很显然,司马懿带着的这些兵卒军校对于他停下来休整,而不是追赶从来的指令,并不能理解。他们虽然按照命令在休息,但是也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低声交谈着,脸上写满了困惑。
队伍之中,不安与疑惑如同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
几名低级军官交换着眼神,最终一名资历较老的军校硬着头皮,靠近始终沉默眺望北方的司马懿,拱手问道:『参军,从校尉南下追击,情势危急。我等既为接应,为何在此停留?是否应速速南下,以防不测?』
老军校的声音诚恳,并且克制,但是那份急于救援同袍的焦灼却掩饰不住。他的脸上,甲胄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对于老军校来说,同袍就是兄弟,既然兄弟有危险,怎能坐视?
司马懿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名军侯,又掠过其身后那些虽未开口,但同样面露疑色,投来探询目光的士卒,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似乎在嘉奖军校的询问,『汝之所言,乃是常情。』
『长什么?』老军侯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司马懿开口,声音不高,却是沉稳,『人之常情。然兵者,诡道也,当不宜以常情而行之。曹贼南撤,岂能不留后手?彼辈狡诈,必于南道设伏,专候我追兵入彀。』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司马懿笑了笑,扬声说道:『来人!派一伍快马轻装简从,追上从校尉所部。告其曹军南撤,必有埋伏,务必谨慎!若遇险情,可向西山撤退,伺机脱身。』
司马懿发布的这个指令清晰,却也有些令人费解。
只是告知风险和建议撤退方向,而非表明有接应或是救援,甚至指明了西山这个与雒阳城和曹军南撤方向都不同的位置……
这是几个意思?
老军侯忍不住问道:『参军,那么……我们是现在前往救援?』
司马懿又是笑了笑,摆了摆手,『不,我们要沿此路,向北行进!』
『啊?』
老军侯愣住了,『向,向北?』
曹军南撤,从来校尉南下追击,若是遇险,司马懿参军奉命接应,却为何要北上?
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司马懿目光一扫,观察着众人脸上的神色变化,提高了音量说道:『我军若贸然南下,循其旧迹,非但不能救从来,恐亦自陷罗网,徒增伤亡,于大局何益?』
『可……从校尉那边……』老军侯眉头紧皱,双手也不由得握在一起,扭绞用力。
司马懿笑着说道:『难不成你信不过从校尉?更何况,曹军之所求,绝非一校尉尔!若我等再陷其中,枣使君是救我等不救?不救便是不义,救了又将河洛之大局,雒阳之安危于何地?莫要因小失大啊,救一人反害一城啊!』
司马懿笑着笑着,笑容渐渐的收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士卒的脸。
『这……』军侯感觉司马懿这话,似乎有些对,又有些不对劲,但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挠了挠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是一个校尉重要,还是一座城池重要?
司马懿的这个解释,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不知道是老军侯脑筋死板,还是思维一根筋,并未被司马懿立刻说服,而是停顿了片刻又追问道:『可若不去救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从校尉他们……陷入死地?』
『非也,非也!』司马懿又是笑了起来,笑声在荒野上回荡,『人当自救,方可他救之!我等非是不救,而是需寻他法,行围魏救赵之策,或断其伏兵后路,方是上策。』
司马懿说着,话锋一转,伸手指向北方,声音朗朗,『尔等可知,曹军为何仓皇南遁?』
不待众人回答,司马懿便是自问自答道:『只因我骠骑大将军主力,已自北岸回旋!不日即将渡河南下!届时大河之北,旌旗蔽日,兵甲如林!此乃雷霆万钧之势!曹贼焉能不仓皇而逃?!』
『什么?!』
『骠骑大将军要来了?』
『骠骑万胜!』
闻得司马懿此言,众军校兵卒都是惊喜不已,相互看看,便是都喜笑颜开。
司马懿有意将声音略微提高,『曹贼南撤,意在避我主力锋芒,苟延残喘!然其心必是不甘!尔等试想,若曹军在我军主力南下必经之路上,暗藏一支伏兵,待我大军半途而袭之,后果如何?』
这个问题抛出,让所有士卒心头都是一凛!
部队在行军的之中,若是没有有效防备,被突袭的时候,都是比较脆弱的。
这个道理,这些久经沙场的骠骑兵卒是再清楚不过……
司马懿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效果。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司马懿的语气愈发笃定,『故而我等此行,实则肩负重任!北上乃为迎主!为我大军扫清障碍,探查敌情!若果真发现贼军伏兵,我等便可从其侧后发起突袭,助主力一举破敌!此乃关乎整个河洛战局之要务!』
司马懿的目光扫过老军侯,声音沉凝有力,『从校尉处,吾已遣快马示警,嘱其见机行事,向西山转移……以从校尉之武勇,即便是遇到了埋伏,也可突围无碍!而我等当下之要,乃确保我主顺利南下,扫平贼寇!此方是吾等首要之责!诸位可愿随我,护大军南下,立此大功?』
司马懿的话,逻辑似乎很清楚。
从来能打能跑,去救没太大必要,而且是几百人重要,还是几千上万人重要?
这答案,似乎不用多想了。
果然,大多数士卒脸上的疑虑,逐渐被一种混合着使命感,以及对功勋的渴望所取代。
他们挺直了腰板,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光炯炯,显然有了决定。老军侯也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拱手而道:『属下明白了,愿随参军,为大将军扫荡贼寇!』
『迎大将军!』
『哦哦哦!』
其余士卒也纷纷低吼,士气昂扬。
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刨着蹄子。
司马懿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这些热血沸腾的士卒,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司马懿其实没说实话,但是他觉得他并不需要和这些兵卒军校说实话。
在他眼中,这手中的士卒,以及从来部下的兵卒,乃至雒阳城内的同僚,都不过是这场宏大棋局中,可以权衡、可以利用、甚至可以在必要时舍弃的筹码。
只需要让他们听话,并且有足够的动力去执行就可以了……
『善!』司马懿勒转马头,指向北方,『全军听令,转向北上!斥候前出十里,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队伍再次开动,这次方向明确,直奔北方。
马蹄声在荒野上响起,卷起阵阵烟尘。
司马懿一马当先,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
……
寒风掠过荒芜的原野,飞沙打在脸上带着刺痛的凉意。
从来勒住战马,眉头紧锁,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骠骑军斥候。
这斥候小队是司马懿派来的……
马匹浑身是汗,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他们带来了简短却令人心烦意乱的口信……
『曹军南撤恐有埋伏,务必谨慎,若遇险情,可向西山撤退。』
『埋伏?』
从来皱眉,然后嗤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有些突兀,『司马参军未免太过小心!曹军军心涣散,如同丧家之犬!怎会有什么心思埋伏?何况若是此时不追,更待何时?难道要等他们跑回嵩山,凭借关隘,再行征剿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从来麾下的几名队率面面相觑。
一名较为老成的队率犹豫了一下,拱手道:『校尉,司马参军既然遣人示警,恐怕……不若……我等放缓速度,多派斥候探查前方……』
『不必!』从来不耐烦地打断他,指向晨曦之中,在南方隐约可见的,可能是曹军撤退时扬起的淡淡烟尘,『敌踪就在眼前!兵贵神速!我等皆是骑兵,来去自意!若是等查探再追,贼军都进山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从来心中那股对军功的渴望,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擒杀曹军大将的荣耀,听到了庆功宴上的欢呼。
司马懿的警告,在他听来,甚至有些觉得是某种不愿见他立功的掣肘……
西山?
骑兵进了山,那还能算是什么骑兵?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此地左近,可设伏之处,不外有三!』从来大声说道,声音在旷野上回荡,『前方三岔口,可算一处!往东十里,也有狭隘,也是一处!还有一处在西南近山,临谷小道!除此三处之外,皆为坦途!直需前探三岔口,若无曹军,便是无碍!至于其他两处,我等又不去,管他埋伏千军万马,又与我等何干?!』
从来相信自己,他熟悉这里的地形地貌,所以他说得很是肯定,分析起来也确实很有道理,让不少士卒都点头称是。
从来也不废话,立刻派人前往前方三岔口查探,其余人等在原地休整。
他跳下马来,仔细的检查着自己的马具和兵刃,时不时抬头望向南方,眼中闪烁着迫不及待的光芒。
片刻之后,前方斥候回报,在三岔口果然是没有发现任何曹军兵卒埋伏迹象。
『传令下去!』从来不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全军加速!咬住曹军尾巴!发现曹操大纛者,赏百金!若擒杀曹军大将者,依律可升三级!』
原本因司马懿警告而滋生的一丝疑虑,在查探清楚前方三岔口安全,又有从来的鼓动之下,便是被功勋的渴望所替代了。
骠骑兵卒齐声应和,催促着战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沿着官道,向着南方那诱人的烟尘,加速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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