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黄河,仿佛也被连日来的战火搅得更加浑浊汹涌。
河东郡县,大河北岸。
当初升的朝阳勉强穿透笼罩在河面上的薄雾与硝烟时,河东岸的骠骑军阵营中,响起了惊天动地,震人心魄的战鼓之声。
和前几天较为迟缓,稀疏,甚至有气无力的战鼓声截然不同!
这战鼓声密集如同冰雹坠落,自然而然的就带出一股杀伐之气,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陕津曹军大营,被这突如其来的战鼓声吓了一跳。
几乎不用特别号令,曹军兵卒在本能的驱动之下,略有些慌乱地从营帐中冲出,抓起武器奔向各自的防位,脸上大多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深切的惶恐。
可是片刻之后,大河之北又偃旗息鼓下去……
摆在桌面上的疲兵之策,可怎么防?
曹军营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连日来对方不间断的修建浮桥,真真假假的攻势,让这些本就并非最精锐的曹军士卒疲惫不堪。
疲惫,就带来了精神不振,而精神不振,就难免士气崩落。
营地里四处可见未能完全清理的垃圾和便溺痕迹。
某处软塌塌的,被踩出了脚印的地方,并不是被水浸润的低洼,而是……
曹军营地外围虽然会建造一些简易的厕所,也会明令禁止在营地内随意大小便,倾倒污秽,但是么,并没有什么鸟用。
曹军营地之内,空气中混杂着粪臭,汗臭,土腥和一些霉味。
而很显然的,营地之中所有人都似乎闻不到这些味道,即便是他们会下意识的在看到某些低洼变色的地方就抬脚跨过去。
当然,也有些倒霉鬼步伐没能调整好,一脚踩了进去,但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抖抖腿,咒骂一声,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们永远留存在了旧习惯,旧制度之中,而不断变化的,只有北岸的骠骑军。
又是一阵金鼓大作,就在曹军兵卒以为这一次又是假消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呼喊声!
『炮车!敌军炮车!』
曹军了望塔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这是骠骑军今天给予曹军的『小惊喜』。
只见对岸河东方向,数十架经过重新校准和加强的骠骑军投石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至阵前!
这些炮车明显比曹军营地内的投石车要更加庞大,结构也更显复杂,而且可以直接推动,而不仅仅只能是原地组装。
伴随着骠骑军的临阵军校的令旗狠狠挥下,巨大的炮臂带着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猛然扬起,将一块块远比曹军还更加硕大的石弹抛向天空!
这些石弹带着令人胆寒的呼啸,划破秋日清晨微寒的薄雾,如同来自地狱的陨石一般,朝着陕津曹军的炮车阵地,以及在那些炮车周边,匆忙集结的,尚未完全进入状态的工匠士卒倾泻而下!
『轰!』
『砰!』
『哗啦——』
石弹陆续砸落,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段新近加固的木制女墙被石弹直接命中,如同纸糊般碎裂开来,木屑裹挟着碎石四处激射,将后面几名躲闪不及的曹军士卒打得头破血流,惨叫着倒地。
那些曹军炮车,成为了最先被献祭的器物。
时不时有炮车被呼啸而来的石弹砸中,一些是擦边而过,修一修或许还能用,但是那些被砸中了关键的支撑架的炮车,就像是击中了要害一般,顿时全身颤抖起来,然后在长长的一声呻吟当中,整个炮车轰然解体,扭曲的木材、断裂的绳索和边上不幸被卷入的操作士兵的肢体,混合在一起,被抛向空中,又混杂着血雨落下。
除了炮车阵地之外,周边的一些防御工事也是被波及。
一处夯土垒墙被一枚石弹正面命中,顿时塌陷下去一大块,尘土飞扬,躲在后面的一名弓箭手直接被当场碾成肉酱,其余的弓箭手惊慌失措地向后溃散。
惨叫声、惊呼声、木材断裂声、土石崩塌声、以及伤者绝望的呻吟声瞬间响成一片!
曹军阵地一片狼藉,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还击!快给老子还击!』
指挥炮车的曹军兵卒军校躲在坑中,却是疯狂的嚎叫着,甚至不惜拿着战刀砍倒了两名实图逃跑的工匠,下令让其余的兵卒和工匠重新去推动绞盘,拉动长臂。
在号令和战刀之下,一些残存的,位置也相对比较靠后的曹军炮车开始还击。
曹军兵卒工匠们冒着对岸飞来的石弹,紧张地装填、发射。
曹军的石弹同样呼啸着飞向对岸,在对岸的骠骑军阵地上砸起阵阵烟尘,偶尔也能看到对方炮车被击中损毁的景象。
然而,两岸的兵卒都能很清晰的看出,曹军炮车无论是在数量、射程、发射速度还是石弹的破坏力上,都明显落于下风。
对岸骠骑军的炮击显得更加精准、凶猛和有组织性,往往能集中火力打击曹军的某一处要害。
炮石交飞的轰鸣声持续不断,仿佛两头巨兽在隔河咆哮角力,但曹军这头,显然已经伤痕累累,气力不济。
在双方的炮车石弹都消耗得七七八八,尤其是曹军营地内的炮车被河东远程火力压制得受损严重之下,大河中出现了新的威胁……
或许是更为致命的威胁。
来自潼关方向的数艘骠骑军楼船,如同移动的堡垒般,徐徐逼近了陕津渡口。
这些楼船的船体明显经过加固,吃水颇深,在曹军炮车阵地几乎被摧毁的情况下,走得四平八稳,即便是偶尔有曹军的石弹弩枪呼啸而来,也是有惊无险。
但是对于陕郡沿岸的曹军来说,就不一样了。
船楼之上,垛口后方,密集的弩手居高临下,利用高度优势,向曹军岸防阵地倾泻着如同飞蝗般的弩箭。
这些弩箭力道强劲,射程远超普通弓矢,专门瞄准曹军沿岸的远程阵列下手。
至于那些早早将盾牌顶到了脑门上的曹军刀盾手,则是半天都未必能等来一支流矢。
那些曹军弩车操作手,弓箭集结阵地,以及任何试图集结反击的队伍,才是骠骑楼船弩手的重点关注对象。
一阵阵密集的箭雨落下,往往就带来一片伤亡,进一步压制着曹军的活动空间和反击能力,迫使许多曹军士卒只能紧紧蜷缩在残存的工事后面,不敢轻易露头。
更让曹军士卒心惊肉跳的,是对岸的骠骑军步兵在投石车和弩箭的双重掩护之下,再次展开了声势极其浩大的渡河攻击准备。
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木筏被骠骑军士卒推入水中,密密麻麻地几乎铺满了靠近河东一侧的河面。
几十面的三色战旗在沿岸展开,三四千名骠骑兵卒,随着军官的命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朝着河岸涌动而来,秩序登船登筏。
而后续还有工匠推着装载着木料的车辆靠近河岸,在震天的战鼓之中,叮叮当当的又开始搭建浮桥。
河东骠骑军展开的这架势,仿佛是要在下一秒,就把在北岸的钢铁洪流送到南岸来,展开血腥残酷的肉搏战,将曹军营地内的所有人撕成碎片。
河东骠骑军展现出来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并且不断上涨的汹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地拍打着陕津曹军营这一条千疮百孔,有些摇摇欲坠的防线。
许多曹军士卒的脸色变得惨白,握着兵器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队伍中开始出现骚动,有人下意识地向后挪动脚步,寻找着可能的退路。
『顶住!不许后退!违令者斩!』
一名曹军军校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稳住身边那些面露惧色,队形已经开始散乱的普通曹军士卒。他甚至挥刀砍翻了一个试图转身逃跑的新兵,试图杀一儆百。
然而鲜血和死亡并未能完全遏制恐慌的蔓延,回应他的是更多压抑的哭嚎,绝望的咒骂和更加难以抑制的骚动。
『这是河东佯攻!他们不是骠骑军主力!』
曹军军校试图将荀彧的判断灌输到普通曹军兵卒的脑壳子里面,但是很显然,普通的这些曹军兵卒不吃这一套。
或者说,天天画大饼,现在已经吃不下了。
『这……这他娘的还叫佯攻?炮石都快把营寨砸平了!』
『楼船!他们的楼船过来了!弩箭太密了!抬不起头啊!』
『咱们这边老弱这么多,真正的战兵有几个?怎么跟人家打?』
『粮草也不足了,昨天就喝了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肚子饿得直抽抽,哪有力气拼命……』
『荀令君说援军……援军在哪儿呢?这都五天了……还是六天了……他娘的,反正一只手都不够用了,都没来!没来!』
恐慌、疑虑和绝望的情绪,是最容易找到寄主的……
荀彧统领,前往河津三个渡口进行防御的部队,原本构成就比较复杂,并不是曹军最核心的精锐。其中夹杂了大量从各地仓促补充来的新兵、被其他部队淘汰下来的老弱、以及一些战斗力不强的郡国兵。
真正的、经历过战火考验的战兵,不足一半。
当然,如果说荀彧之前在攻打太谷关,鬼哭隘口的时候能够省着点『用』,或许现在的状况会好一些……
可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荀彧知道在太谷关,以及鬼哭隘口战后,会带来『后续的困难』,荀彧会怎么选?是既得利益者克服一下,拿出已经装到了自己口袋里面的来分一分,还是什么都不拿出来,只是喊一喊口号,让下层再坚持一下,要相信后来者的智慧?
荀彧选了,做了,所以他就只能面对当下这般的局面。
连日来的精神紧张和物质匮乏,也早已将这些战兵的锐气和体力消磨了大半。
此刻面对如此猛烈的、立体式的攻击,曹军的崩溃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之前的任何时间段里面,荀彧或是其他的曹军上层,都认为还有时间,可以等一等,再等一等……
直至现在,荀彧都不得不亲自带着兵卒扑到了前线。
救火。
荀彧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干裂,鬓角散乱,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安眠,心力交瘁。他不断地高声呼喊,声音虽然依旧试图保持着平稳气场,想要给曹军兵卒带去镇定,但是效果很差,极差。
『诸君勿慌!稳住阵脚!此乃骠骑疑兵之计!彼辈虚张声势,意在牵制!其主力绝不在河东!吾已屡次禀明丞相,援军不日即至!守住津渡,便是大功!荣华富贵,皆在今日!』
周边的荀氏兵卒,也在不断的重复。
这些话语,在平日或可安抚人心,然而在此刻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炮石轰鸣声当中,在普通曹军士卒充斥着惶恐与不信的眼神注视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空洞。
大部分中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卒,根本无法理解荀彧的『战略判断』,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荀彧说一切都会好的,经济会好,生活会好,大汉山东欣欣向荣,只要再坚持坚持,再努力努力……
然后另外一边则是炮石横飞、箭如雨下、同伴惨死……
确实,在曹操击败了二袁之后,山东中原,尤其是颍川地区,获得了一定量的『战争红利』,而周边的百姓也获得了短暂的『幸福指数』提升。
这些都是事实。
而且在历史上,曹操作为稳定中原,平定北方的诸侯,也确实缓和了地区纷争,重新开垦恢复生产,让魏国在后续的争斗当中一直处于上风位置。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面对斐潜所带来的新的制度,新的方向,老曹和狗货显然跟不上节奏的变化,但是老曹和狗货依旧要维持着旧有的分配模式,阶级统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在短期,在局部,可能会出现违背的情况,但是从长期来看,历史的大势一定如此。
就像是当下,曹军兵卒之中的求生本能,正在压倒荀彧等官方宣讲的纪律和说教。
靠近河岸、承受压力最大的一段防线上,混乱达到了顶点。
一群主要由新兵和老弱组成的守军,在骠骑军楼船弩箭的持续密集覆盖和对岸震天动地的鼓噪呐喊声中,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发一声喊,丢下手中沉重的盾牌和长矛,惊恐万状地向后逃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后方试图维持秩序的督战队,带动了更大范围的混乱和恐慌,整个防线似乎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一名穿着都尉服饰的曹军军官,连滚带爬、盔歪甲斜地冲到荀彧面前,脸上满是烟尘和惊惧,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句子,『令君!令君!守不住了!真的守不住了!贼军势大,炮石犀利,弩箭如雨,弟兄们死伤惨重,士气已堕!再守下去,只怕……只怕要全军覆没啊!不如……不如暂避锋芒,退守第二道防线,以待……』
『混账!』
荀彧勃然大怒,连日来巨大的压力,无形的焦虑,以及对局势可能随时都会失控的恐惧,在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爆发了出来,使得原本平稳气场,风流倜傥的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了。
荀彧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那名都尉,『吾早已言明,此乃敌军佯动!此刻若是后退,军伍定是不可收拾!不仅是将津渡天险拱手让人,还牵连潼关门户大开!届时关中骠骑军出,何处可守?!还有什么第二道防线?!汝欲临阵脱逃,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那都尉被荀彧的杀气所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令君饶命!属下,属下……属下也是为众兵将好……』
『为了众将?』荀彧厉声打断,『此刻后退,才是将众兵将置于死地!唯有死守,方有一线生机!汝动摇军心,罪不可赦!』
如果说都尉不说出什么『众兵将』,抑或是承认自己错误,愿意戴罪立功,那么荀彧多半也会放都尉一马,毕竟在当下惨烈局面之下,信念产生动摇也是难免的,只要不试图『代表』什么,抑或是拉扯其他人来给自己做遮掩……
可偏偏这都尉下意识的就想要『代表』了!
这就让荀彧再也无法容忍。
荀彧呵斥的话音未落,手中长剑便是已经决然刺下!
血光迸现,那名都尉反手抓住长剑,咯咯有声,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哀求的神情,翻倒在地。
鲜血溅在荀彧的手上和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周围目睹此景的曹军士卒都被震慑住了,骚动暂时平息。
荀彧抽出长剑,持剑而立,环视四周,强压下心中的翻腾,抬起手,用染血的长剑指向对岸,『再有妄言退者,犹如此人!陕津在,我等在!陕津失,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士当戮力同心,共御强敌!骠骑主力绝不在河东!此处只是骠骑军佯攻!久攻不下,必然自退!传我将令!投掷火油,毁其浮桥!』
荀彧再次重申了自己的判断,试图给这些濒临崩溃的士卒注入一些信心。
似乎是荀彧的话起作用了,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在荀彧不惜亲自上前线救火,四处督战之后,河东骠骑军在浮桥再次被摧毁,火焰遮蔽了河岸的情况下,也鸣金收兵,不再冒火强攻。
见河东军退去,曹军上下,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歹今天熬过去了……
荀彧持剑拄立,身心俱疲。
他的智慧让他看穿了对手的战略意图,却无法改变己方兵力羸弱、士气低迷、后勤不济的残酷现实。
他只能用最极端的手段,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终于是意识到,陕津还能守多久,并不取决于他的智慧和决心,而是取决于底层的,他平日里面根本看不上,甚至不会太在意的普通曹军……
可是,现在改,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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