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
富丽堂皇铜雀台。
顶盔贯甲少年郎。
不管怎么说,陈群的话,也算是给曹丕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至少曹丕现在的腿,不再抖了,他考虑着陈群说的话。
定心丸的效果还是有的,至于持续的效力能维持多久,那就不好说了。
曹丕看了看陈群,脸上堆起了一些笑容,『长文,辛苦了,有劳了……』
曹丕么,就是一张狗脸。
他在历史上性格多疑、善妒,对宗室严苛、对功臣防范,有用的时候居前,没用的时候甩后,之前还和陈群翻脸,现在转头又是一副要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陈群的模样……
陈群拱了拱手,口称不敢。
陈群也没有给曹丕下什么脸子,一方面是陈群也知道这是曹丕性格,另外一方面是在此时此刻,陈群和曹丕也算是难兄难弟,只能是相互扶持。
没有曹丕穿着戎装在铜雀台上露面,表示要和邺城共存亡,陈群也没有办法那么快的收拢剩余的曹军部队,重振士气阻拦骠骑军的进攻。
同样的,要是没有陈群顶在前面劳心劳力,光有曹丕站在后面高喊什么口号也没有用……
他们都需要彼此。
挡住骠骑军的兵锋了么?
似乎是暂时『挡住』了。
但是实际上不是用刀剑,也不是用那道隔绝南北的厚重闸门,以及北城居高临下的地利让骠骑军停下战争脚步。
更不是不是陈群的谋略,而是骠骑军的『仁义』……
虽然『仁义』二字在许多时候都显得空泛,但是陈群也不得不承认,骠骑军正在做的事情,确实是可以称之为『仁义』。
一个让陈群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词语『仁义』。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自诩为大汉正统,经书传家的山东中原之地,其统治者曹氏,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选择的却是断尾求生,将数以万计的子民视为可以消耗的累赘和筹码,弃之于南城的饥馑与绝望之中。
而被他们鄙夷地称作『并凉武夫』、『边陲野人』的骠骑军,此刻却在南城的废墟之上,架起大釜,点燃灶火,将宝贵的军粮分发给那些素不相识,可能前几天还是在敌对立场上的邺城百姓民众……
现在,陈群只能为为曹丕内心的恐惧,以及当前的困境,提供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释。
尽管这个解释显然还有一些漏洞,但是目前也就只能如此了。
曹丕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喃喃重复着,『以耗彼粮……不错,南城本就是累赘,是他们自找的!』
曹丕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重重地点头,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甚至挤出一丝扭曲的笑意,『那就让他们喂!看他们能喂到几时!待到粮尽,看那些贱民是念他们的好,还是反过来撕咬他们!』
曹丕再次望向南城,目光中已少了些许恐惧,多了几分怨毒和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骠骑军被数万饥民拖垮、在绝望中崩溃的场景。
在曹丕目光的尽头,那升腾的炊烟依旧固执地袅袅上升,似乎正在和北城死寂的奢华对照。
这脆弱的心理优势,或者说是心理安慰,又能维持多久呢?
曹丕不知道,他只是紧紧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在这高高的铜雀台上,继续着他与孤城共存亡的表演,而内心深处,那冰凉的恐惧,从未真正离开。
陈群看了看曹丕,觉得曹丕似乎已经被安抚下来了,便是也跟着眺望向了南城方向。他没有说全部的实情。这也是山东的习惯了,瞒上不瞒下。
仅仅依靠骠骑军『缺粮』,显然是不保险的。
陈群自觉得对于山东百姓,冀州民众太了解不过了……
所以他觉得,别看骠骑军现在势头这么大,冀州邺城南城之中的百姓似乎都是欢欣鼓舞,可是『美妙』的远景并不能替代眼前的『困境』。
精神上的兴奋,只是暂时的,而每天面临的苦痛,则是无时不刻的现实提醒。
三万人的吃喝拉撒,哪有那么容易?
陈群望着南城方向,一时内心多有感慨。
陈群他们是『爱民如子』,骠骑军同样也是『爱民如子』。
只不过是此子非彼子而已……
陈群站在北城的城楼上,他能看到南城升起的袅袅炊烟,看到那些蝼蚁般的身影在骠骑军的组织下,排着队,领取那维系生命的稀粥。
他精通经史,岂能不知『仁者爱人』、『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古训?
他出仕,辅佐曹操,原本的志向也是要匡扶社稷的,然而在现实残酷的政治博弈和军事压力下,他和他所效忠的政权,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那条看似更务实和更高效的方式……
『牺牲』。
为了保全核心力量,为了维系统治秩序,『牺牲』一部分,哪怕是很大一部分民众的利益乃至生命。
苦一苦百姓……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大汉百姓民众苦了这么多年了,即便是不能和他们一样有层峦叠嶂的宫殿高台,至少要有个安身之地吧?
他们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大汉百姓牺牲了这么多年了,即便是不能和他们吃上特别供给的酒肉,但是至少也要不要年年岁岁都忧愁明天自己和家人的生存问题吧?
华夏百姓民众,不管是自耕农也好,佃户也罢,是不是不配住豪宅,不配吃酒肉?
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应该自己想想,是不是偷懒,是不是祖辈,是不是没抓住机会?
要知道,整个的民众整体,他们创造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他们所得到的回报!
曹丕等人将这称之为大局,称之为必要的牺牲。
可是城下那些并凉武夫,此刻正在做的,却是经史典籍中描绘的,理想化的『仁政』之举。
骠骑军正在用自己的军粮,喂养曾经是『敌城』的百姓。
骠骑军在用严明的军纪,保护和恢复邺城南城被毁坏,显得无比脆弱的秩序。
他们在用有限的资源,试图重建生活的希望。
这行为本身,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檄文都更具冲击力。
陈群他可以用『虚伪』、『收买人心』、或是『难以持久』来贬低这种行为,可以在曹丕面前用『耗其粮草』的战略来解构之,但他内心深处明白,这种骠骑军展现出来的姿态,其本身所具有的道义力量,正在一点点侵蚀着北城赖以坚守的根基……
不仅仅是物理的城墙,更是人心的壁垒。
陈群其实明白他们失败在什么地方了,只是他们不愿,不敢,不想承认。
为了证明他们『没错』,陈群已经派人偷偷混进了南城……
准备趁着骠骑军在某些事情上做不好的时候,挑事生非,但是陈群没想到的是,赵云和张辽,并非是大汉传统意义上的军将!
最为明显的区别,赵云和张辽都具备治民的能力!
周代卿大夫时期,军事民政是合一的,开始分开来的初期转折点是在战国。商鞅在秦国推行郡县制时,郡守管民、郡尉治兵,已经出现文武分工,但全国性制度真正确立是在汉武帝时期,刺史监察郡国,开始形成军政互不统属的体系,但制度并不彻底,特别是在边境和特殊时期,太守依然可以领兵。
到了东汉初年,为了钳制并凉,山东开始加强了文治,贬低武夫。
东汉末年时期,桓灵二帝又放开了『刺史』、『州牧』的权柄,又重新强调『军政合一』,但是效果么,除了给野心家增光添彩之外,没有起到对大汉社稷提供什么续命的效果。
所以陈群就想当然的认为,赵云也好,张辽也罢,对于处理大量人口的问题没有什么策略……
什么?幽州?
幽州的人口数量能和冀州相比么?
而且邺城南城集中了三万左右的民众,稍微有些问题处理不好,都不会是小事,也不是什么吃点瑞士卷就能恢复过来的……
可陈群万万没想到,骠骑军其实在处理这种类型的问题上,并不陌生,而且关键还不是赵云和张辽,而是骠骑军中的军校等中低层的士官,以及底层的兵卒,在处理类似问题上有了充足的经验!
骠骑军免费的给予了南城民众百姓生活保障,自然需要建立起严格的制度进行保障,而所有的制度都是从户籍上延伸开的……
一名骠骑军校按刀立于登记点旁,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奉军令,即日起,恢复大汉户籍旧制!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尔等需自行推举信得过的伍长、什长,报官备案!自今日起,同伍同什,互相监察,互相担保!』
其实这个『伍什制度』并不是大汉首创,而是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是建立了,在西汉之时也是沿用,直至土地被兼并,自耕农大量失血变成佃户或是奴隶之后,这种制度自然就没有了基础,也就败坏了。
『口粮田亩,皆根据户籍统一发放,合并管理!』军校顿了顿,目光扫过周边的邺城民众,加重了语气,『若有奸细混迹其中,或有不法之徒作奸犯科,一经发现,同伍连坐!知情不报者,同罪!举报属实者,赏!赏格在此!』
军校他指了指旁边立着的一块木牌,上面明确写着赏赐的粮食或布帛数量。
这是在封建时期,基层管理中行之有效的什伍连坐制度。
在此刻的邺城南城,显示出它严酷而高效的一面。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随着户籍登记的推进,迅速在南城编织起来。
虽然没有那么快就能见效,但是至少从现在就开始编织罗网。
为了对冲严格户籍制度带来的负面影响,骠骑军也带来了新生的希望。
在南城边缘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锅釜被架了起来。
为了避免产生拥堵和踩踏,根据市坊的不同,分配了不同时间段的施粥地点。
骠骑军特有的大号铁锅,在干燥的柴火舔舐之下,开始散发食物的香味。
面对骠骑军的各种要求,甚至是要清理卫生……
邺城百姓民众半喜半忧,但是至少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眼前的食物上……
有吃的,可以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邺城南城的百姓民众看见了希望,可是骠骑军的后勤文吏们,却面临一场极为艰巨的考验——
如何用有限的粮食,喂饱这满城的饥肠辘辘?
当登记造册、编立伍什的消息传开后,跟随着食物香气,邺城之中的百姓民众,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向着指定的登记点汇聚。
他们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对于战争的畏惧,但『分粮分田』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驱使着他们迈动虚浮的脚步,奔向光明。
随着柴火噼啪作响,锅釜之中粟米与豆粕在滚水中翻腾,散发出令南城百姓民众魂牵梦萦的粮食香气。
正经的食物!
醇厚的香味!
不含科技和狠活……
这香气如同无形的号令,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队伍从粥厂之处一直蜿蜒到南城城门口,并且还在不断延长。
当下在负责南城某一处粥厂的骠骑军中后勤书佐,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因常年核对账册而略显浑浊。他原是幽州的一名仓曹,因通晓筹算,为人本分,管理库物严谨,而被吸纳和选拔入骠骑军体系,成为随着赵云南下的军中吏。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破旧案几后,案上摊开着账册,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算珠,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额头上也微微有些见汗。
站在桌案边上的小吏低声说道:『王书佐,今日……今日用粟米四十五石,豆粕十五石,还有……还有些前年陈仓的麸皮,约莫十石,也一并算入。您看,这登记在册的,我们这里负责的城南三坊……昨日统计核算,计有百姓七千三百余口……这,这实在是……』
王书佐头也没抬,手指依旧在算盘上飞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心中飞速计算:『七千三百余口,壮丁不足两千,余者皆老弱妇孺……按最低来算,壮丁日需粟米五合,老弱减半,妇孺取中……豆粕、麸皮抵三成……掺入大量水、野菜……』
算珠最终定格,王书佐抬起头,眉头皱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声音干涩:『李属吏,按此计算,每日两餐,每餐每人所得,仅能吊命而已……』
李属吏苦着脸说道:『王书佐,您不是不知道,这军中存粮,亦非无穷尽啊!这人吃马嚼的,如今又添上这数万张嘴……能挤出这些,已是竭力为之了……』
李属吏压低了声音,『不行就让他们去打北城么……听说北城之中存粮不在少数,仓廪数十处哩……眼下……眼下只能先熬着……』
书佐皱眉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让他们去打北城?!要不要先让你领头上?!』
李属吏缩了缩脑袋,『我就这么一说……而且这山东之民……』
『什么山东之民?都是大汉百姓!』王书佐沉声说道,『要是再听你多说此类之言一句,便是直报将军,且让你知晓何为堂堂军法,浩浩国律!』
『我这,这……这不是看这些……挪吃了军中粮草么……』李属吏摆手,『行,不说了,不说了!可这粮草……』
王书佐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案几,望向那排成长龙、眼巴巴望着粥锅的人群。
他看到队伍前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翁,拄着木棍,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看到妇人怀中饿得连哭都无力、只是张着小嘴的婴孩……
看到半大少年那贪婪地吸着空气中米香、不断吞咽口水的模样……
王书佐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晓了,我会立刻上报将军……今日就按此数支应……但煮粥时,必须足时足火,尽力搅匀,确保每釜粥稠度一致,绝不允许有厚此薄彼之事!』
李属吏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王书佐转身,对负责此地警戒和维持秩序的骠骑队率说道:『张队率,粥厂秩序,关乎民心向背,至关重要!请务必约束弟兄们,对待百姓,态度需和缓,解释需耐心!若是地痞溃兵混迹其中煽动闹事,当是严惩不贷!但是也要处置分明,不可波及无辜……还有,若有老弱实在无力排队,可酌情由其亲属代领,也要核实清楚……事情繁杂,还请多多包涵……』
张队率抱拳沉声应道:『王书佐放心,某晓得轻重!已加派人手巡逻,定保此地秩序井然!』
他们姓王,姓赵,姓张,他们在骠骑军的旗帜下,他们原本都是普通的百姓民众,他们也没有忘记他们原本百姓民众的生活,并没有进了城穿上长衫,就开始嫌弃原先的百姓民众的泥土味,也没有心心念念要拱城里的白菜,也没觉得种在田里的菘菜就是低人一等……
而山东的寒门子弟,只要穿上长衫,变成官吏,就会摇身一变,为虎作伥,对于原本的百姓民众下毒手,不管上令多么荒唐,也是执行到位不含糊,可以大干苦干一百天,不让一只羊羔生下来……
那么究竟是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区别?
或许早就有人知道,但是又装作不知道,然后也不许别人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许说……
除了大规模设立粥厂,骠骑军也尝试着进行一些更具仁政色彩的举措。
在甄像等人的建议和奔走下,几处由随军医官和招募的本地郎中组成的临时医馆也在南城设立起来,主要救治那些因冻饿、伤病而奄奄一息的百姓。
药材同样紧缺,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希望。
同时,骠骑军颁布命令,在确保安全、远离内城城墙的区域,允许百姓恢复小范围的集市贸易,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如旧衣物、陶器、或是采集来的野菜、柴薪等。
这微小的经济活动,如同给垂死的肌体注入了一丝活力,让南城开始显现出些许生机。
然而,王书佐和他的同僚们清楚,所有这些举措,都建立在脆弱的粮食供给之上。
粮食,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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