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喧闹的港口上，一家招牌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模糊的老酒馆里，空气混杂着麦芽酒、烤鱼和大蒜的浓烈气味。午后的阳光透过积着油污的窗户，在弥漫的烟雾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
在角落一张表面被无数酒杯底磨出白痕的橡木桌旁，头发胡子已然花白、但身躯依旧像橡树般粗壮的威廉，正努力摆出一副符合他新晋公爵身份的悠闲姿态。
只见威廉背靠着吱呀作响的椅子，一只穿着上好皮靴的脚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锐利如鹰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显然，他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嘎吱——”
酒馆的木门被推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口，短暂地吸引了酒馆里老酒鬼的注意。来人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一双明亮的湛蓝色眼眸如同威尼斯晴朗的天空，正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快速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里，瓦兰！”
威廉瞬间破功，那点强装出来的公爵架子消失无踪，兴奋得像个小伙子一样用力挥了挥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但随即，他似乎意识到这有失身份，赶紧咳嗽两声，迅速收回手，重新板起脸，试图恢复那副“正襟危坐”的威严老父亲形象，只是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瓦兰，才在法兰西取得巨大战功的新秀，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老爹，以及……桌上那个神奇玩意。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去。
威廉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套与这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艺术品”。那是一套精心铸造的青铜器皿，通体被打磨得金光闪闪，几乎能照出人影。四条支腿被巧妙地塑造成咆哮的雄狮形态，肌肉贲张，栩栩如生。
底盘上，繁复的葡萄藤与橡叶花纹缠绕蔓延，其精细程度足以让最挑剔的铁匠赞叹。然而，这极具古典艺术美感的昂贵器物，此刻正发挥着它最原始的功能——烧烤架。几串肥瘦相间的肉块正架在上面，被下方炭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父亲。”瓦兰的声音带着敬意。但他的目光在那华丽的烧烤架和滋滋冒油的肉串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化为一个无奈又了然的挑眉。
得，自家老爹这审美和实用主义结合的路子，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清奇。
“没见过吧！”威廉看出了儿子的疑惑，立刻又来了精神，胸膛都不自觉地挺高了少许，带着一种混合了土包子暴发户和真诚分享快乐的神气，“这可是我一个库曼老兄弟教我的！金光闪闪的，烤肉贼香！比咱们北地那直接扔火堆里强多了！”
瓦兰感觉自家老爹在东罗马宫廷这几年，好像被那奢靡之风浸染了，但又没完全浸染。
这就好比一个乡下老农突然得了座金山，第一反应不是去买象牙筷子，而是打了个纯金的锄头，觉得这样锄地更有劲儿。用价值连城的古典艺术青铜器来烤最平民的肉串，这种极致反差，确实很“威廉”。
他读过很多书，深知君士坦丁堡那些紫室贵族的做派，宴席上孔雀舌、火烈鸟脑不过是开胃小菜，食器更是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老爹这举动，颇有几分“皇帝用金扁担”的质朴豪横，让人哭笑不得，却又……莫名觉得亲切。
这至少证明，老父亲骨子里还是那个粗犷、直接、热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耳曼骑士，没被东罗马那套繁文缛节彻底泡软乎。
“坐下吃啊！还等着你爹我请你不成？”威廉装了没三分钟威严，立刻原形毕露，大手一挥，指着对面的空位，嗓门洪亮得盖过了酒馆的嘈杂。
瓦兰从善如流，笑着坐下，很自然地伸手就去拿那香气扑鼻的肉串。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被威廉“啪”地一下按住了。
“哎哎哎！急什么！”威廉一脸“你这孩子不懂行”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么吃，还是少了点灵魂滋味的！”
终于，威廉干了一件符合他如今“伊庇鲁斯公爵”身份的事。只见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精致无比的金丝珐琅小盒，盒子上甚至还有一把小巧的银锁！他掏出钥匙，郑重其事地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用上等白色丝绸缝制的小袋子，袋口用金线束紧。
在瓦兰好奇的注视下，威廉用与他粗犷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乎优雅的姿势，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了一小撮袋子里神秘的金黄色粉末，手腕轻抖，如同最高明的画师挥洒金粉，均匀地撒在那几串烤得焦香的肉块上。
一股极其复杂而霸道的香气瞬间被热气激发出来，强烈地冲击着瓦兰的嗅觉。
瓦兰鼻子抽动了两下，凭借多年宫廷生涯和见识，准确分辨出了几种熟悉而又昂贵的味道，不禁眉毛一挑，轻轻吐出一个词：“香料？”
“准确来说，”威廉得意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显然极其享受儿子这略带惊讶的表情，“是顶级的印度胡椒、埃及的孜然、锡兰的肉桂，再加上一点点……嘿嘿，从诺恩说的那个‘新大陆’搞来的，叫什么‘辣椒’的稀罕玩意儿，一块磨成的秘制神仙粉！就这么一小撮……”
威廉夸张地比划着，“够买下这半间酒馆的麦芽酒了！不过嘛，”他故作豪迈地一挥手，“小钱！都是小钱！随便吃，管够！”
瓦兰看着父亲那副“快夸我阔气”的显摆样，忍不住笑了：“父亲，您这哪是去东罗马打仗恢复河山，您这是去发财了啊？跟着安娜陛下这几年，是挖着所罗门王的宝藏了还是打劫了威尼斯商队？”
威廉被儿子这么一打趣，更是得意，努力想装得云淡风轻，却掩不住脸上的红光：“咳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收拾了几个不长眼的军阀叛徒，帮着女皇陛下稳定了几处边疆，顺便……咳咳，蒙陛下恩典，封了个伊庇鲁斯公爵当当罢了。”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略过了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搏杀，数年的风餐露宿、刀头舔血，还有那些永远留在异乡土地上的战友。仿佛那显赫的公爵爵位，只是某次轻松狩猎后随手得来的奖赏。
但瓦兰显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孝顺儿子。他没有被“伊庇鲁斯公爵”这个耀眼的头衔吸引，反而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话语里刻意隐藏的艰辛。
瓦兰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脸上新增的皱纹和伤疤，还有那双虽然依旧有神却已染上风霜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湛蓝的眼眸里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和敬意。
“父亲，”瓦兰的声音低沉而温暖，“这些年……您一个人在外，真是辛苦了。”
这句简单却直戳心窝的话，让原本还沉浸在显摆和得意中的威廉猛地愣住了。他准备好的各种吹嘘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
威廉赶紧猛地扭过头去，粗声粗气地嘟囔着，试图掩饰瞬间的失态：“臭小子，……吃饭！肉都快烤老了！”
瓦兰看着父亲微红的耳根和略显僵硬的背影，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拍拍父亲的肩膀，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样可能会让好面子的老父亲更尴尬。
他转而招来一直恭敬侍立在旁、努力装作看不见公爵大人失态的家臣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从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立刻躬身领命，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见那侍从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用足以盖过酒馆所有嘈杂的大嗓门，对着整个大厅吼道：
“诸位尊贵的客人！请安静片刻，听我一言！”
酒馆里顿时安静了不少，所有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来。
侍从继续洪亮地宣布：“蒙上帝眷顾，我的主人，尊贵的伊庇鲁斯总督、蒙东罗马女皇陛下亲封的公爵、威廉大人，今日与家人团聚，心中甚喜！为与诸位分享这份喜悦，公爵大人慷慨决定——”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然后才掷地有声地喊道：“今晚！在场所有人的酒水开销，全部由我们威廉公爵买单！”
寂静了片刻。
随即，“轰”的一声，整个酒馆爆发出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巨大欢呼和口哨声！
“喔！！！上帝保佑您，慷慨的公爵大人！”
“愿威廉公爵健康长寿，就像阿尔卑斯山的松柏！”
“敬公爵大人！干杯！”
各种语言的赞美和祝福如同潮水般涌来，酒杯被用力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欢快的节奏。这突如其来的、实打实的慷慨，瞬间将气氛推向高潮。
威廉被这突如其来的欢呼和无数感激、敬佩的目光包围了。那点小小的伤感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虚荣心和豪迈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有些责怪地瞪了瓦兰一眼，但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和“还是你小子懂我”的赞许。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日耳曼尼亚森林里和兄弟们畅饮的时光。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只硕大的木质啤酒杯，麦芽酒沫子溅了他一手，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雄狮咆哮般的吼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为了健康！为了胜利！为了……他娘的不知道为了啥！总之——干杯！！”
“干杯！！！”整个酒馆的人，无论贵族、水手还是平民，都疯狂地举杯响应。
瓦兰笑着看着父亲重新焕发出活力的侧脸，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金色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映照着父子重逢的喜悦，和这间威尼斯小酒馆里最纯粹的、用金币和酒精点燃的喧嚣与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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