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泼洒在空旷的教室,将司小南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那声带着颤抖的恳求,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星尘空茫的心湖里激起剧烈的涟漪。
“能……能等一下吗?”
“就……一小会儿?”
她的声音,她的姿态,她眼中那孤注一掷的期盼,都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将星尘的脚步牢牢钉在原地。
林七夜冰冷的警告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催促着他转身,走向那片光晕中的身影。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就在他迈开脚步的瞬间——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精准的闸门,无声无息地插入了两人之间,恰到好处地截断了星尘走向司小南的路径。
林七夜。
他不知何时已收拾好书包,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而无法逾越的墙。
夕阳的光线被他宽阔的肩膀切割,投下的阴影刚好笼罩住星尘迈出的那一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秋的湖面,但那深邃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落在星尘脸上。
“顾星尘同学,”林七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意味,“王老师交代,放学后需要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有份新生的登记表格需要补签。”
理由无懈可击,语气平静无波。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项临时增加的、无关紧要的班长职责。
顾星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憋闷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又是这样!
每一次,当他想要靠近司小南,想要弄清楚那令他心口抽痛的缘由时,林七夜总会像一堵冰冷的墙,精准地挡在中间!
他抬起头,越过林七夜的肩膀,看向光晕中的司小南。
她脸上的期盼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林七夜宽阔的背影,以及被挡在阴影里的、顾星尘茫然无措的脸。
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深重的无力感,在她眼底交织翻滚。
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用力到几乎要渗出血珠,最终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顾星尘一眼——那一眼,复杂得让星尘心脏骤缩——然后猛地转身,抓起自己桌上的书包,几乎是冲出了教室后门。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逃离感。
“走吧。”林七夜仿佛没有看到司小南的离开,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侧身,示意星尘跟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顾星尘站在原地,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看着那空荡荡的后门,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拉得老长,却再也照不到那个纤细的身影。
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比林七夜的审视更让他难受,比身体的空茫更让他窒息。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低下头,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跟着林七夜走向了教师办公室的方向。
办公室的灯光惨白而冰冷,签字笔在表格上划过的沙沙声,如同钝刀在切割神经。
林七夜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签字,那无声的审视感从未离开。
当顾星尘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校门时,天色已经擦黑。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汗湿的额角。
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车流如织,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这繁华热闹的景象,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疏离和格格不入。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灯变绿,人流如潮水般涌过斑马线。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带着各自的目的地匆匆前行。
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夹缝里的幽灵,没有过去,没有方向,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口袋里的钥匙冰冷而陌生。他凭着模糊的地址,找到了那间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小小的出租屋。
打开门,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灰尘和陈旧木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最基本的家具,覆盖着一层薄灰。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没有照片,没有多余的物品,没有任何能证明“顾星尘”这个人存在痕迹的东西。
这里就像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布景,只为了容纳他这具空壳。
他放下书包,没有开灯,摸索着在冰冷的床沿坐下。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他仰面倒在床上,身体陷入不算柔软的床垫。
寂静,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只有窗外遥远街道传来的、模糊的车辆鸣笛声,和隔壁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响,提醒着他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
然而,这声音反而加深了他的孤独。他像一个被放逐到陌生星球的外来者,所有的感官都在向他传递着同一个信息:你不属于这里。
记忆的空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
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女孩产生那样撕心裂肺的共鸣?为什么林七夜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危险的怪物?那股不受控制、冰冷而浩瀚的力量又是什么?
疑问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维,越收越紧。
每一次试图思考,大脑深处就会传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刺痛,伴随着更加混乱、更加无法理解的画面碎片:冰冷的金属管道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声、闪烁着诡异红光的仪表盘、刺耳的警报尖啸、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坚持住!别睡!求你……” 那声音……有点像司小南?却又更加绝望和稚嫩?
“呃……”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些破碎的影像冲垮他脆弱的神经。
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这具身体,似乎也隐藏着秘密。
手指抚过床沿,那触感……指尖似乎残留着某种坚硬、冰冷、带着精密纹路的金属记忆?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一种奇异的协调感和力量感一闪而逝,仿佛这双手曾无数次精准地操作过什么复杂的器械。
视线扫过房间角落的黑暗,视觉的敏锐度似乎远超常人,能轻易分辨出灰尘在微弱光线下的浮动轨迹。
甚至,当隔壁电视机的声音稍微清晰一点时,他发现自己能清晰地捕捉到那模糊对白中的每一个音节……这些细微的异常,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无声地提醒着他——这具看似普通的躯壳,绝不简单。
平凡?
这渴望融入的、看似平静的校园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
每一次试图去触碰“平凡”的表象,都会撞上冰冷的墙壁——林七夜审视的目光,司小南悲伤而探寻的眼神,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冰冷力量,还有这片空白的、如同诅咒的记忆。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淡淡霉味的枕头里。黑暗中,司小南那双含泪的、在夕阳下直直望向他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眼神里的悲伤和困惑,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意识。
“顾星尘……这个名字……”
“我好像……在哪听过?”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在寂静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她?
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处宣泄的迷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彻底将他淹没。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疑问和空洞的黑暗中沉浮,最终,沉入了无梦的、冰冷的睡眠。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不息。这和平的表象之下,潜流汹涌。
一个失忆的星辰代理人,一个警惕的炽天使代行者,一个悲伤而执拗的诡计之神眷顾者……命运的丝线,在看似平凡的校园里,正无声地、却又无比牢固地重新纠缠在一起。
星尘在冰冷的床上蜷缩着,眉头紧锁,即使在沉睡中,那空茫的眼底深处,仿佛也有一点极其微弱、不肯熄灭的冰冷星辉,在无边的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
第二天清晨,闹钟刺耳的铃声将星尘从冰冷的昏沉中拽醒。
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柱。
他头痛欲裂,像被重物反复敲打过,四肢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昨夜的迷茫和空寂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宿醉后的不适,更加清晰地缠绕着他。
他草草洗漱,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眼神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茫然。
他抓起书包,逃离了那间冰冷空洞的出租屋。
清晨的校园带着特有的活力与喧闹。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书包甩在肩上,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或者新出的漫画。
顾星尘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穿过这生机勃勃的人潮。那些鲜活的笑脸,那些肆无忌惮的喧哗,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毛玻璃。
他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旁观者。
走进教室,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就飘向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司小南已经到了。
她侧对着门口,正微微低着头,和同桌一个圆脸的女生低声说着什么。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
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平和而专注。然而,当星尘踏入教室的瞬间——
司小南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但握着笔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那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悄然地、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课桌下方。
顾星尘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向自己的座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带着温度的射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坐下。
那目光里没有了昨天的悲伤和期盼,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专注的……探寻?仿佛要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印下来。
他刚放下书包,旁边的林七夜也到了。依旧是那沉稳的步伐,干净利落的动作。他甚至没有看星尘一眼,只是将书包挂好,拿出课本,动作一丝不苟。
但顾星尘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从林七夜身上蔓延开来,将他笼罩。
这感觉比昨天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窒息。仿佛他整个人都被放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被林七夜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从里到外地扫描着。
顾星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他体内的那片冰冷星域,几乎是应激性地做出了反应,核心深处那点微弱的星火骤然亮起,散发出更加凝练的寒意,无声地抗拒着这无处不在的窥探。
炽热的审视与冰冷的抗拒,在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无声地拉锯、碰撞。
物理课开始了。老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公式化的平稳。顾星尘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黑板上跳跃的公式和符号。
然而,那些陌生的名词和推导过程,像天书一样在他空白的思维里滑过,不留一丝痕迹。
大脑深处传来熟悉的刺痛感,每一次试图理解,都像是在一片混沌的迷雾中徒劳地挥舞手臂。
他下意识地模仿着林七夜的姿势——挺直背脊,目光专注。林七夜听课的样子像一尊完美的雕塑,眼神锐利,笔记精准。
顾星尘强迫自己盯着黑板,握着笔,试图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点什么。
笔尖落下,却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毫无意义的线条。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顾星尘同学,”物理老师的声音忽然点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是什么?”
顾星尘猛地抬头,茫然地看着老师。
牛顿?第二定律?那些名词在他脑海里空洞地回响,却激不起任何相关的记忆碎片。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教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他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他窘迫得无地自容时——
“F=ma。”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尴尬的寂静。
林七夜依旧看着黑板,仿佛只是随口念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他甚至没有侧头看顾星尘一眼。
“哦,对…F=ma。”顾星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
老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讲课。危机暂时解除,但星尘却感觉更加难堪。
他像一个蹩脚的模仿者,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需要依赖旁边这个充满审视和压迫感的“班长”。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哎呀!”
是司小南的声音。
只见她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放在桌角的水杯。半杯清水瞬间倾泻而出,哗啦一下,大半都泼洒在了刚好走到她桌旁、正准备发作业本的星尘的裤腿上!
冰冷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布料,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对不起!对不起!”司小南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歉意,她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翻找纸巾,“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哭腔,眼神慌乱地看向星尘被弄湿的裤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脸。
她的动作很急,身体靠得很近。
一股极淡的、异常清冽的冷香,混合着少女身上特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随着她的靠近,毫无预兆地钻入了星尘的鼻腔。
嗡——!
顾星尘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这股气息!
这股清冽的、带着一丝冰雪般质感的冷香……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仿佛在灵魂的最深处,在那些被遗忘的、破碎的记忆尘埃里,这股气息曾无数次萦绕!
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之锁锈死的锁孔!
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头颅!
“呃啊!” 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眼前猛地一黑!
无数更加混乱、更加刺眼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的身影……
温暖篝火旁递过来的、带着同样冷香的水壶……
黑暗中,一只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这气息近在咫尺……
还有……一张布满泪痕、写满绝望的脸,在破碎的星光背景中无限放大……
“顾星尘?你怎么了?”司小南焦急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手似乎想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别碰他!” 一个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低喝骤然响起!
林七夜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扣住了司小南伸向星尘手腕的手臂!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司小南,那目光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冰冷的怒意?
司小南的手臂被林七夜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七夜,翡翠色的瞳孔瞬间收缩,里面翻腾起惊愕、愤怒,还有一丝被看穿般的狼狈!
顾星尘被那剧烈的头痛折磨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他一只手死死撑住旁边冰冷的课桌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住如同要炸裂的太阳穴。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司小南身上那股致命的熟悉冷香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这……就是平凡的校园生活?
冰冷审视的班长,带着致命熟悉气息的悲伤少女,体内不受控制的恐怖力量,还有这片如同诅咒般的、充满痛苦碎片的记忆空白……
这该死的“平凡”!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喘息,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模糊的视线边缘,他看到林七夜扣着司小南手臂的手,指节同样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而那股清冽的冷香,依旧固执地萦绕在他的鼻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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