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广宁城北演武场。
昨日的风雪已然停歇,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场边,昨夜那几门经历过“哑火”耻辱的新式火炮,此刻再次披上戎装,黑沉沉的炮口斜指苍穹,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不同的是,炮身周围肃立的炮手们,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笃定,那是一种历经彻夜煎熬、亲手解决难题后沉淀下来的自信。
观演台上,将领云集。常胜依旧端坐中央,左右耿炳文、郭英、张翼、陈桓等大将依次排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个年轻的身影上——徐承业。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戎服,眼下的青黑难掩,但脊梁挺得笔直,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些许青涩,多了几分沉凝。他正手持一面红色令旗,做最后的检查与指令下达。
郭英双手抱胸,面色沉肃如铁,浓眉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新炮,又落回徐承业身上,不置可否。昨日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但那份根深蒂固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不止是他,观演台上许多将领,尽管听闻了昨夜匠作营灯火通明、最终成功解决引信问题的消息,但耳听为虚,眼见方实。这新炮,究竟能否在今日一雪前耻,真正展现出与其复杂构造相匹配的威力?
“启禀大将军,”徐承业转身,面向观演台,声音清朗,穿透清晨寒冷的空气,“火炮营演武准备就绪,请指示!”
常胜微微颔首:“开始。”
“得令!”
徐承业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中红色令旗:“第一项,射程与精度校验!目标,五百步外土垒群,实心铁弹,三轮急射!”
命令既下,炮手们动作迅捷如风。得益于后装填设计,装弹手打开炮尾坚固的螺旋炮闩,将预先制作好的圆柱形药包装入,再推入沉重的实心铁弹,合闩,旋转锁紧。整个过程流畅迅捷,远比旧式前装炮从炮口装填、用推杆夯实要快得多。
“方位角,仰角七度三分!”观测手根据提前标定好的距离,高声报出参数。炮手快速摇动炮架尾部的方向机和高低机,齿轮发出轻微而精准的咔嗒声,炮口缓缓移动,指向远方。
“预备——”徐承业高举的右手猛然挥落,“放!”
几乎在他“放”字出口的同一刹那,引信手已将点燃的火媒对准炮尾击发装置。昨夜经过反复试验改良的引信,在接触到特制火帽的瞬间,爆发出明亮而稳定的火花。
“轰!!!”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苏醒的怒吼,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静!与旧式火炮那种尖锐的爆鸣不同,这声音更加浑厚、沉重,带着金属震颤的尾韵。炮口喷出长达数尺的橘红色烈焰,浓白的硝烟如同怒放的蘑菇云,翻滚着升腾而起。
观演台上,不少将领下意识地身体微震。郭英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在炮声响起的同时,五百步外那片用作靶标的土垒群中,最左侧的一座土垒上半部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嘭”地一声炸开一团巨大的烟尘!土块碎石四散飞溅!
“命中!”观测手兴奋的吼声随即传来。
“轰!轰!轰!轰!轰!”
不等众人从第一炮的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另外五门同样完成瞄准的火炮,接连发出怒吼!五道火线划破阴郁的天空,五团烟尘几乎不分先后地在土垒群中炸开!命中率,六发五中!只有一发略微偏离,砸在了土垒前方,但也炸起一个巨大的土坑。
“第二轮!装填!”徐承业的声音稳定如常。
炮手们动作更快了。得益于定装弹药和优化的装填流程,从开闩到再次装填完毕、合闩锁紧,不过十数息时间。
“放!”
“轰!轰!轰……”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落点更加集中,将那片土垒几乎犁了一遍。实心弹恐怖的冲击力展现无遗,被直接命中的土垒彻底垮塌,附近的也布满裂痕。
观演台上,已经响起了低低的吸气声和惊叹。这射速!这精度!旧式大将军炮,装填一发至少需要一分钟,精度更是感人,齐射能有一半落在目标百步之内已属不易。而眼前这新炮……
郭英依旧抱着胸,但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他死死盯着远方烟尘弥漫的土垒,又猛地转回头,看向那些硝烟未散、炮口微红的钢铁巨兽,眼神复杂。
“第二项,”徐承业不等硝烟完全散去,令旗再举,“攻坚与面杀伤验证!目标,三百步外仿制包砖木石结构敌楼一座,内部预设草人柴薪。使用——开花弹!”
“开花弹”三字一出,观演台上响起一阵明显的骚动。开花弹并非新鲜事物,明军旧炮亦有配备,但受限于引信技术和炮弹结构,可靠性极差,时常在空中或落地后不炸,沦为昂贵的铁疙瘩,甚至偶有在炮膛内爆炸的风险,故实战中极少使用。
新炮的开花弹?昨夜才解决引信问题,这开花弹的引信岂非更难?
炮手们推来专用的弹药车,小心翼翼地搬出一枚枚体型略大于实心弹、表面有预制破片凹槽的浑圆弹体。弹体中部,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突出的引信装置,结构与炮尾击发引信类似,但更为精巧。
装填过程依旧流畅。炮口再次扬起,这一次角度更大。
“放!”
炮声再响!六枚开花弹拖着淡淡的烟迹,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落向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仿敌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第一枚炮弹撞上敌楼顶部的木板,“砰”地一声脆响,并未立即爆炸,而是砸破屋顶,坠入楼内。
就在有人心头一沉,以为又要见到哑弹时——
“轰隆!!!”
一声远比实心弹爆炸更加沉闷、却更加暴烈、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从敌楼内部猛然爆发!坚固的木石结构猛地向四面八方鼓胀了一下,随即,无数带着火焰的木片、砖石、以及内部预设的草人碎片,如同喷发的火山,从窗户、破口处喷射出来!浓烟和火光瞬间吞没了敌楼上半部!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后续的五枚开花弹相继命中敌楼或其周边地面,爆发出连环的惊天动地巨响!
“轰!轰隆!轰!”
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黑色的烟柱裹挟着致命的碎片和火焰冲天而起!那座还算坚固的仿敌楼,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下,如同纸糊的一般,先是上半部彻底解体,随后承重结构在连续的内部爆破中崩塌,轰然向内塌陷,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火焰吞噬着木料和草人,噼啪作响,热浪即便隔了三百步,也隐隐扑面而来!
死寂。
观演台上,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废墟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吹过原野的呜咽。
所有将领,包括素来沉静的耿炳文,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他们见过炮击,见过城墙垮塌,但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如此密集、如此……仿佛天罚般的爆破场面!这已不仅仅是摧毁工事,这是对范围内一切有生力量的灭绝性打击!想象一下,若这不是一座空楼,而是挤满了敌军的城头、营垒、密集阵型……
郭英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他站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死死盯着那片熊熊燃烧的废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火焰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仿佛也点燃了他心底某种坚固的东西。
徐承业对身后的死寂恍若未闻。他放下令旗,转身,再次面向观演台,抱拳,朗声道:“启禀大将军,火炮营演武科目完毕!新式后装线膛火炮,备弹三种:实心弹射程逾五百步,精度良好;霰弹百步内可覆盖正面三十丈,破甲穿盾;开花弹三百步内,可精确摧毁敌坚固工事及密集有生力量。炮闩闭气良好,射速为旧炮三倍以上。引信防潮问题已解决,经反复测试,可靠性达九成五以上。”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请大将军与诸位将军检视!”
常胜缓缓站起身。她没有去看那片废墟,也没有去看那些沉默的火炮,她的目光,落在了徐承业那张虽然疲惫却光芒内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处,有一丝极淡、却极深沉的欣慰与骄傲,一闪而过。
然后,她转向身旁。
郭英也动了。这位性烈如火、昨日还怒斥“奇技淫巧”的老将,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粗重得仿佛拉风箱。他大步走下观演台,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咚咚作响。
他径直走到徐承业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步。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徐承业依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微微垂首,神色平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评判,无论是赞誉,还是……更严厉的质疑。
郭英盯着他,那目光如刀似剑,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刺穿。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气氛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突然,郭英猛地抬起右拳!
徐承业眼神一凝,身体却纹丝未动。
然而,那拳头并未落下,而是重重地捶在了郭英自己的左胸甲胄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这位沙场宿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比自己年轻二十余岁的徐承业,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平级相见礼!
“徐统领!”郭英的声音嘶哑,却洪亮如钟,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昨日郭某鲁莽,不识真金,妄加指责,几误大事!今日得见神炮之威,方知何为雷霆之力!郭英……向你赔罪!”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那里面再无半分怀疑与轻蔑,只剩下纯粹的、军人对强大武力的敬畏与认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有此‘雷神之锤’在,我大军破敌,如虎添翼!徐统领,昨夜之功,今日之演,郭某……服了!”
一个“服”字,重逾千斤。
演武场上,静了一瞬,随即,不知是谁带头,响起了第一声喝彩,紧接着,喝彩声、赞叹声如同滚雷般响起,迅速蔓延开来!无论是观演台上的将领,还是场边警戒的士卒,无不神情激动!
徐承业看着面前躬身不起的郭英,心中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一股热流涌上胸膛,冲得他鼻尖微微发酸。他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郭英的手臂:“郭将军言重了!将军乃国之柱石,一心为公,承业岂敢受此大礼!能解难题,全赖大将军信任、匠营弟兄用命,更有军中老卒指点迷津!非承业一人之功!”
郭英顺势直起身,反手用力抓住徐承业的手臂,重重摇了摇,咧嘴露出一个有些生硬、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好小子!不骄不躁,是块好材料!你这‘雷神之锤’,老子……本将麾下的儿郎们,可就指望它开路了!”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胜不知何时已走到观演台边缘,看着台下那一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场中的喧腾:
“传令全军。”
全场瞬间肃静。
“‘雷神之锤’演武功成,确为破敌利器。自即日起,火炮营正式编入决战序列,由徐承业统领,战时听中军号令。望全军将士,同心协力,早奏凯歌!”
“谨遵大将军令!同心协力,早奏凯歌!”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震动了整个演武场,直冲云霄。
徐承业立于场中,环视周围那一张张写满振奋与信任的脸孔,感受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郭英那有力的握力。他知道,昨夜的不眠,今日的怒吼,不仅是为火炮正名,更是为自己,在这铁血大军之中,真正赢得了立足之地。
雷神之锤,已然举起。
而紧握锤柄的年轻手掌,也已足够坚定,足够有力。
远处,阴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苍白的冬日阳光,恰好投射在那几门静静肃立的火炮黝黑的炮身之上,泛起冰冷而威严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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