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瓛话音刚落,石屋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竭力保持沉稳的脚步声。钟六侧身让开,一个身影踉跄而入,甫一进门,便被屋内的昏暗和浓重的伤药、血腥混合气味呛得闷咳了一声。
来人约莫四十许岁,面容清癯,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下颌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短须,只是此刻已有些凌乱。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直裰,外罩的裘皮大氅沾满了泥污草屑,边缘甚至被刮破了几处,显得颇为狼狈。但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眼神在短暂的适应光线后,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属于高级文官的审慎与锐利——尽管那锐利之下,难以掩饰地藏着一丝惊魂未定与深深的疲惫。
正是通政司右通政,冯绩。
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玄玑子身侧、如同岩石般沉默矗立的蒋瓛。纵然蒋瓛衣衫褴褛,满面风霜,甚至右臂还带着不自然的固定,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所沉淀下来的冷峻气质,以及那双在昏暗中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眼睛,让冯绩瞬间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冯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迅速堆起混杂着激动、庆幸与苦涩的复杂表情,他向前疾走两步,竟似要行大礼:“下官通政司右通政冯绩,参见指挥使大人!苍天有眼,竟让下官在此绝境,得遇大人!”
蒋瓛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冯绩的膝盖几乎要触地,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冯大人不必多礼。此地非朝堂,非常之时,虚礼可免。”
冯绩的动作僵了一下,顺势改为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也不失体统:“谢大人体谅。下官……下官……” 他抬起头,眼圈竟有些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京城沦陷,陛下蒙难,百官星散……下官侥幸得脱,一路颠沛,几经生死,所见皆是人间地狱……今日得见朝廷栋梁,犹如暗夜见明灯,心中……实在是……” 话语未尽,已然潸然。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将一个劫后余生、忠心耿耿却又饱受磨难的文官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若非蒋瓛早已从刘伯温的规划中知晓此人“曾受胁迫利用”、“并非核心但亦非无辜”,又身怀能引动血契感应的诡异红晶碎片,恐怕也会被其蒙蔽几分。
钟六等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位从京城逃出来的“大官”如此作态,神色间不禁多了几分同情与敬意。在他们看来,能与他们这些残兵败将同病相怜的,总归是“自己人”。
蒋瓛却心如铁石。他指了指石屋内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块:“冯大人请坐。钟六,取些水来。”
冯绩道谢坐下,接过钟六递来的水囊,小心地饮了几口,姿态依旧保持着一份文官的优雅,尽管手指微微颤抖。
“冯大人如何至此?又怎会与我的哨探相遇?” 蒋瓛开门见山,目光如锥,刺向冯绩。
冯绩放下水囊,长叹一声,开始讲述。他的叙述与规划中大体吻合,但细节更为丰满,也更为……惊心动魄。
他声称京城陷落当夜,他原本在通政司值房处理紧急公文,突然全城大乱,邪祟如潮水般涌出,宫中火起,喊杀震天。他本欲殉国,却被几名忠心家仆拼死护卫,从一处早已备好的、通往城外的隐秘水道逃脱(他解释说是早年为防意外,私下命人偷偷疏通的,此刻说来,倒成了未雨绸缪的明智之举)。出城后,仆役尽数失散或死于邪物之口,他孤身一人,东躲西藏,靠着一路捡拾遗落物资和偶尔遇到的好心难民接济,艰难南逃。
“路上……遇到了不少怪事。” 冯绩的声音压得更低,脸上露出恐惧与厌恶交织的神情,“有些村子,人明明还活着,却变得……麻木不仁,眼神空洞,对过往行人视若无睹,却会在夜里聚集起来,朝着某个方向跪拜……还有几次,下官远远看到有穿着古怪黑袍的人,带着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护卫,在荒野中行进,似乎在搜寻什么。下官都远远避开了。”
他描述的景象,与蒋瓛一路所见及今日山下车队极为相似。
“直到昨日傍晚,” 冯绩继续道,“下官在一条荒废的驿道旁,发现了一辆翻倒的、似乎被洗劫过的马车,在旁边草丛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是一块边角残缺、色泽暗淡的铜牌,依稀能看出是某个王府或高级衙门的信物,“下官不识此物,但觉得或许有用,便收了起来。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大人的两位军爷……他们见下官形迹可疑,便盘问起来。下官怕引起误会,不得已亮明了身份……”
蒋瓛目光扫过那块铜牌,不置可否。冯绩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将一个惊慌逃命、偶得信物、又谨慎小心的文官形象塑造得颇为完整。
“冯大人可知,今日早些时候,有一支车队从山下经过?” 蒋瓛忽然问道,目光紧锁冯绩双眼。
冯绩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悸:“车队?下官……下官未曾亲眼得见。但昨日躲避时,似乎隐约听到过车轮声从远处传来,方向……似乎是东南?下官没敢探看。”
“东南……” 蒋瓛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冯大人从京城来,可知如今朝廷……还有哪位殿下或重臣可能幸免?南方情势如何?”
冯绩露出沉思和悲痛之色:“宫中大火滔天,皇子皇孙恐怕……凶多吉少。至于重臣,乱起仓促,下官离京时已是各自为战,难以知晓。南方……下官一路南来,消息隔绝,只知各地大抵一片混乱,官府瘫痪,邪祟横行。不过,” 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确定,“下官在逃难途中,曾听几个从南边来的溃兵提及,好像南京那边,还算有些秩序,似乎有留守的勋贵大臣在竭力维持,收拢流民败兵……但也只是传闻,未敢确信。”
南京!冯绩主动提到了南京,与蒋瓛的东行目标不谋而合,也暗合了规划中“影月”祭司可能的目标。
蒋瓛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凝重与思索:“南京乃留都,若能稳住,确是希望所在。” 他话锋一转,再次直视冯绩,“冯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冯绩立刻挺直身体,拱手道:“下官受皇恩浩荡,值此国难之际,岂敢惜身?愿追随大人左右,略尽绵薄之力!无论是传递消息、联络南方,还是……探查邪祟根底,下官虽是一介文人,亦愿效死!” 言辞恳切,目光坚定,仿佛真的是一位忠贞不二、欲图力挽狂澜的孤臣。
蒋瓛沉默片刻,缓缓道:“冯大人忠心可嘉。然我身边皆是军汉,前途凶险,大人千金之躯……”
“大人!” 冯绩激动地打断,声音颤抖,“国已不国,何来千金之躯?若能以残躯为中兴尽一份力,虽死无憾!求大人成全!” 说着,又要起身行礼。
“既如此,” 蒋瓛终于松口,语气依旧平淡,“便请冯大人暂留。不过,我军中自有规矩,一切行动,须听号令。且前路莫测,冯大人需有所准备。”
“下官明白!谨遵大人之命!” 冯绩面露喜色,连连应承。
就在这时,蒋瓛怀中一直沉寂的血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悸动!那感觉并非针对冯绩本人,而是隐隐指向他腰间悬挂的一个看似普通的锦囊!悸动一闪而逝,若非蒋瓛对血契的感应已日益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红晶碎片!果然在他身上!
蒋瓛心如明镜,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对钟六吩咐道:“给冯大人安排个歇息的地方,弄些吃食。”
“谢大人!” 冯绩再次躬身,在钟六的引领下,退出了石屋。
石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玄玑子微弱的呼吸和蒋瓛自己沉稳的心跳。他走到门口,看着冯绩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残垣之后,目光幽深如古井。
一条从宦海浮沉中侥幸逃出的“忠臣”,带着可疑的铜牌,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东行路上,主动提供了指向南京的“希望”,并且身上隐藏着能与血契产生微弱共鸣的邪物碎片……
是巧合?还是精心安排的“投诚”?
蒋瓛轻轻抚摸着怀中微微发热、似乎因为刚才的微弱共鸣而略显“活跃”的血契。
“也好。” 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冽,“是人是鬼,路上自见分晓。你若真是‘暗线’,或许……还能为我所用,引出更大的‘鱼’。”
他转身回到玄玑子身边,再次握住那块依旧在微微发烫、闪烁示警的玉牌。北疆的危机,眼前的诡局,东南的迷雾……千头万绪,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而来。
但无论如何,东行的脚步,不会因任何人的出现而停止。
鹰嘴岩上,短暂的休整即将结束。一支混杂了边军残部、重伤道士、神秘文官的队伍,即将在蒋瓛的带领下,踏上那条注定充满背叛、阴谋与血腥的东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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