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院角那架青藤，悄无声息地蔓延，转眼便是一个月有余。春深似海，桃花早已谢尽，枝头缀满了青涩的小毛桃。阳光一日烈过一日，空气里开始浮动着初夏的燥意。
那罐精心酿造的桃花酒，在杂物间阴凉的角落里，静静经历着时光的魔法。起初几日，还能听到冰糖融化、气泡细微的声响，后来便彻底沉寂下去，仿佛陷入一场酣甜的沉睡。
这日午后，姜芷去杂物间取晾晒的干菜，经过那陶罐时，一股清雅馥郁、混合着桃花芬芳与酒醇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密封的荷叶边缘渗出来，顽皮地钻入她的鼻尖。这香气，比新鲜桃花更醇厚，比寻常酒液更清芬，仿佛将整个春天的浪漫都收敛在了这一罐之中。
姜芷心头一动，忍不住俯身靠近，仔细嗅了嗅。没错，酒香已经初步形成，虽然还未到最佳品饮之时，但想必已有风味。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如今晚就尝尝看？也算是检验一下他们第一次共同酿酒的成果。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雀跃。晚膳时，她便特意多做了两个赵重山爱吃的下酒菜——一道香煎小咸鱼，一道卤味拼盘。
夜幕降临，繁星初现。小院里摆开了小桌，前两日赵重山不知从何处搬回来一套石质的桌凳，打磨得光滑平整，夏日里坐着格外清凉。桌上点着一盏防风的油灯，光线昏黄柔和。
赵重山从镖局回来，洗去一身风尘，走到院中，便看到姜芷正将碗筷摆好，桌上除了饭菜，还放着一个白瓷酒壶和两个同色的小酒盅。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有些疑惑，走到桌边坐下。他记得今天并非什么特殊节庆。
姜芷眉眼弯弯，指了指那只酒壶，语气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得意：“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赵重山目光落在酒壶上，又抬眼看了看姜芷亮晶晶的眸子，一个念头闪过：“桃花酒？”
“鼻子真灵！”姜芷笑着点头，拿起酒壶，小心翼翼地斟了两杯。琥珀色的酒液从壶口倾泻而出，在灯下漾开温润的光泽，那股独特的桃花香气随着酒液的晃动愈发浓郁地散发开来，沁人心脾。“我闻着香味差不多了，想着今晚月色也好，咱们先尝尝鲜。若是味道还欠些火候，就再封些时日。”
赵重山看着眼前小巧酒盅里那荡漾的琥珀色，心中微动。他走南闯北，各种酒都喝过，烈酒烧喉，淡酒无味，却从未尝过这等带着花香的酒。他端起酒盅，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观其色，再轻嗅其香。酒色清透，香气复杂而协调，既有粮食酒的醇厚基底，又完美融入了桃花的清甜，令人未饮先醉。
他看了一眼对面正一脸期待望着他的姜芷，不再犹豫，将酒盅送至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酒液入口，初时是清甜，仿佛咬破了一枚熟透的蜜桃，桃花的芬芳瞬间在口腔中绽放；紧接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酒意漫上来，温和地滑过喉咙，不辣不呛，只留下满口回甘与暖意。这酒，不像他常喝的那些烧刀子般猛烈霸道，却自有一种绵长柔韧的后劲，如同江南的春雨，润物无声，却能慢慢浸透心脾。
“怎么样？”姜芷紧张地问。她自己还没喝，只顾着观察他的反应。
赵重山细细品味着口腔里残留的余韵，半晌，才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里面映着跳动的灯火和她清晰的倒影。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却掷地有声：“很好。”
顿了顿，似乎觉得两个字不足以形容，又补充道：“很特别。好喝。”
姜芷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比春花更明媚。她也端起自己那杯，学着赵重山的样子，先闻后品。酒液入喉，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嗯！成功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花香保留得很好，酒味也融合得恰到好处，清甜爽口，果然适合夏天喝。”
她放下酒杯，拿起公筷给赵重山夹了一筷子卤味，“别光喝酒，吃点菜。这酒虽然口感温和，后劲还是有一些的。”
赵重山从善如流，就着菜，又喝了一口酒。夏夜微风拂过，带来邻家瓜藤的清香，混着这院中的酒香菜香，构成了一种无比踏实熨帖的烟火气息。他平日里话少，此刻几杯温酒下肚，看着对面巧笑嫣然的女子，心防似乎也随着酒意融化了些许。
“这酒，”他摩挲着粗糙的陶制酒盅，目光落在荡漾的酒液上，声音比平日低沉柔和了几分，“让我想起以前走镖时，路过一个江南小镇，也是春天，河边都是桃花。那里的酒，没这个香。”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走镖时的见闻，虽然依旧简略，却让姜芷惊喜不已。她立刻顺着话头问：“江南？是不是就像书里说的，小桥流水人家？那里的菜是不是都偏甜口？”
赵重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景致是好的，水多，船多。菜……吃不惯。”他似乎努力回想了一下，补充道，“有一道叫……叫花鸡，用泥巴裹了烤，味道倒是不错。”
姜芷听得津津有味：“叫花鸡啊，我也会做！改天我们也试试！”她趁机道，“你以后走镖，要是遇到什么好吃的、有趣的，回来都跟我说说呗？我都没出过远门，可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了。”
赵重山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好。”
两人就这样，就着朦胧的月色和醉人的酒香，一边小酌，一边闲聊。多是姜芷在问，赵重山言简意赅地回答，偶尔姜芷也会说起自己在家研究的新菜式，或是街坊间的趣闻。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融洽。
酒至半酣，姜芷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眼神也带了些许迷离的水光，话越发多了起来。她双手托腮，看着赵重山，忽然问道：“重山，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日子，好不好？”
赵重山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对上她因酒意而格外大胆、也格外清澈的目光。院中的灯火不算明亮，却足够他看清她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好不好？
他想起从前，一人饱全家不饿，回到这院子，永远是冷灶空锅，四壁清冷。走镖是刀头舔血，回家是形单影只。日子就像荒漠，干涸、冷硬、望不到头。
而现在……灶房总有热饭热菜，屋子总是干净整洁，身边总有这么个人，会对他笑，会问他累不累，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会拉着他一起做这些“无用”却让人心里踏实的事，比如酿这一罐桃花酒。
这日子，岂止是“好”。
它像这杯中的桃花酒，初尝清甜，回味绵长，不知不觉就暖了肠胃，也软了心肠。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带着桃花的余韵和她的气息，一路暖进心底。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一字一句地答道：
“好。”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肯定：
“从未有过的好。”
姜芷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中罕见的、清晰的温柔和肯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欣喜从心底涌起，瞬间淹没了她。酒意上涌，加上情绪激动，她的眼眶竟有些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去拿酒壶：“那就好……来，再喝一点，庆祝一下！”
然而，酒壶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按住。
赵重山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有些慌乱的神情，心中微软。他拿过酒壶，给她斟了浅浅一个杯底，给自己则倒得稍多些。
“慢点喝。”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嗯。”姜芷小声应着，端起那一点点酒，小口抿着，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
夜渐深，月华如水，洒满小院。一壶酒见底，两人都有些微醺。收拾了碗筷，并肩站在廊下看月亮。谁也没有说话，但空气中流淌的默契与温情，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动人。
酒香犹在鼻端，情意已悄然滋长，如这酒般，日渐醇厚，源远流长。姜芷想，这大概就是世间最美好的滋味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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