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衙署,位于京城西北角,毗邻皇城,却自成一体。建筑通体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砌成,不见飞檐斗拱,只有冷硬的直线与棱角,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沉默地卧在风雪中。门前没有石狮,没有守卫,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着门楣上那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暗卫。
寻常百姓路过此地,皆会下意识地绕行,连目光都不敢多做停留。
沈默回到衙署时,天已微亮,但风雪未歇,天地间依旧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他将马缰扔给迎上来的下属,径直走入那扇沉重得需要两人才能推开的玄铁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血腥、草药以及一种特殊墨汁混合而成的冰冷气味。墙壁上镶嵌着长明的鲛人油灯,火光稳定却毫无温度,将一条条深邃的甬道照得影影绰绰。偶尔有身穿同样黑衣的暗卫无声地擦肩而过,见到沈默,皆是立刻停步,垂首肃立,待他走过,才继续自己的行程。这里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绝对的寂静与服从。
沈默的直隶书房在衙署最深处。房间极大,却异常简洁。一桌,一椅,一架书,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楚疆域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连取暖的火盆都没有,寒意刺骨。
他脱下沾染了外界风雪与血腥气的披风,挂在门后的乌木架上。立刻有一名文书模样的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将一份卷宗放在他桌上,然后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卷宗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风雨楼。
沈默在桌前坐下,翻开卷宗。里面是暗卫目前掌握的,关于这个江湖最大势力的所有信息。楼主萧玦,出身不明,武功极高,手段狠辣,近年来以惊人的速度吞并或剿灭了多个大小门派,势力范围已覆盖小半个楚国。卷宗里还附有几张模糊的人物画像,以及一些零散的据点信息,大多都在京城之外。
信息不多,而且浮于表面。
沈默合上卷宗,目光落在那幅疆域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稳定,如同更漏。
铁剑门是风雨楼在京城的一个触角,但绝非唯一。皇帝要的是整张网,而不是一两只撞上来的飞蛾。
“来人。”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一名戴着青铜面具的暗卫应声而入,单膝跪地。
“名单上的人,带来了吗?”沈默问。他出发去铁剑门之前,已经下令监控并秘密逮捕几名与铁剑门有过密切往来,且职位不高不低,最容易撬开嘴的官吏。
“回指挥使,三人已全部带到,分置甲三、甲五、甲七刑房。”
“备录。”沈默起身,向书房外走去。那名暗卫立刻起身,从角落拿起纸笔,紧随其后。
……
甲三刑房。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深入地下的石穴。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状奇特、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有些上面还残留着深褐色的污渍。空气里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焦的臭味。
一个穿着从六品官服、肚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被铁链呈“大”字形吊在半空,官袍已被剥去,只穿着白色的中衣,上面浸满了冷汗与失禁的污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涕泪横流,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
沈默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名行刑的暗卫手持一根细长的、烧得通红的铁钎,站在一旁,如同雕塑。
“王主事,”沈默开口,声音在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铁剑门每年给你五百两银子,让你对他们的私铸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此之外,你还为他们做过什么?和风雨楼的谁接触过?”
“没……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沈大人,沈爷爷!饶命啊!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收了点银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主事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沈默微微偏头。
那名行刑的暗卫立刻上前,将通红的铁钎精准而缓慢地刺入王主事右肩胛骨下的某个位置。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爆发,在狭窄的刑房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刑具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王主事浑身痉挛,眼珠暴突,几乎要昏死过去。
沈默抬手。行刑的暗卫立刻拔出铁钎,退后一步。
“想起来了吗?”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
“想……想起来了……”王主事的声音如同破风箱,带着血沫,“去年……去年秋天,铁剑门门主……引荐了一个人……说是风雨楼的外堂执事……叫……叫‘黑鹞子’……他们……他们在醉红楼喝酒……谈……谈的是……是一批从北边来的马匹……”
负责记录的暗卫立刻奋笔疾书。
沈默静静地听着,直到王主事断断续续地说完,才再次开口:“黑鹞子,长相,特征,常去的地方。”
王主事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黑鹞子嘴角有颗黑痣,左耳缺了一角,以及似乎对醉红楼的一个名叫“月娘”的妓女格外青睐等信息,全都倒了出来。
“很好。”沈默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王主事如同虚脱般瘫在铁链上,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他这丝庆幸并未持续多久。走到门口的沈默,脚步未停,只对守在门外的暗卫淡淡吩咐了一句:“处理掉。”
身后,传来了王主事绝望而短促的哀嚎,随即戛然而止。
沈默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甲五刑房。在他身后,记录的暗卫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稳定,将新的信息记录在案。在这里,死亡是常态,不值得任何多余的关注。
……
一个时辰后,沈默从甲七刑房走出。三名官吏,提供了不少零碎的信息,指向了几个关键的名字和地点:“黑鹞子”、“快刀刘”、醉红楼、城西的骡马市,以及一个意想不到的关联——兵部武库司的一位员外郎,似乎也牵扯其中,可能与那批来历不明的军械有关。
线索开始像蛛网一样,以铁剑门为原点,向着京城更深处蔓延。
沈默回到书房,将记录下的信息与自己脑海中的京城地图一一对应。风雨楼在京城的地下网络,初步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们利用青楼、赌坊、市场进行联络和销赃,贿赂中下层官吏获取便利,甚至可能通过兵部的人,直接触碰到了帝国的武备。
这张网,比预想的还要深,还要广。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取过狼毫笔,蘸饱了墨,开始勾勒。笔尖在纸上游走,落下一个个名字,一条条关系线,一个个地点标记。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没有任何犹豫。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但风雪依旧,灰白的光线透过高处的窄窗照射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风雪的呼啸。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张初步的、关于风雨楼在京城势力的关系网图,已然成形。
沈默放下笔,目光落在关系网中,“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张焕”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图纸,走到墙边,将其钉在了巨大的疆域图旁边。两张图,一张代表明面上的帝国疆土,一张代表阴影里的敌人网络,并排而立,形成一种诡异的对照。
他回到桌前,坐下。接下来的行动,需要更精密的布置。打草惊蛇,或者贸然触动兵部这个层级的官员,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反弹,甚至惊动深藏不露的大鱼。
他需要更多的眼睛,更多的耳朵,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将这张网,一点点地,从容地,收拢。
“传令,”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门外值守的暗卫耳中,“加派三组人手,十二个时辰,盯死醉红楼、骡马市,以及张焕府邸。有任何异动,即刻回报。”
“是。”门外传来低沉的回应。
沈默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他仍在思考。
风雪拍打着石窗,呜咽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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