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之巅的风,带着刀锋般的凛冽,卷起万年不化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叶风勒马于“回心石”前,仰望着眼前壁立千仞、直插云端的苍龙岭。云雾如海,在嶙峋的绝壁间翻涌奔腾,几株虬劲的古松顽强地扎根于石缝,枝干扭曲如铁,指向青冥。父亲口中“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的奇险,此刻方见真容。一股豪情混着对未知的兴奋在胸中激荡,他深吸一口仿佛能冻僵肺腑的寒气,正欲催马上前。
就在这苍茫云海与冷硬山岩的交界处,一块孤悬的巨岩上,一道身影如同石雕般凝固在那里。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猎猎山风中紧贴着瘦削却挺拔的身躯。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随意挽着,几缕散乱地拂过额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蒙着一条同样陈旧的黑色布带,将双眼的位置完全遮蔽。他背负双手,面对深渊云海,仿佛已在此伫立了千万年,与华山嶙峋的骨骼融为一体。一柄无鞘的长剑,剑身黯淡无光,随意地斜插在他脚边的岩石缝隙里,仿佛只是随手丢弃的一根枯枝。
叶风心中微动。这盲剑客身上散发的气息,如同他脚下的华山一样,沉寂、冷硬,却又内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锋芒,仿佛只要一丝契机,便能刺破苍穹。他勒住躁动的白马,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观望。
然而,就在叶风的目光落在那盲剑客身上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锋锐之意骤然降临!仿佛整个华山之巅的空气瞬间凝固、压缩,然后被一道无形的巨刃狠狠劈开!叶风浑身汗毛倒竖,一股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超越意识,足尖在马镫上猛地一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鸿鹄,向后急掠!
“嗤啦——!”
一道凝练到极致、近乎透明的剑气,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掠过,狠狠斩在他方才立足之地!坚硬的山岩如同豆腐般被切开一道深达尺许、光滑如镜的裂痕!碎石激射,烟尘弥漫。
白马受惊,长嘶着人立而起,险些将叶风甩下。
“搞什么?!”叶风又惊又怒,人在空中一个轻巧的翻身落地,稳住身形,对着那岩石上的盲剑客喝道,“阁下何人?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故突下杀手?!”
那盲剑客缓缓转过身来。蒙眼的黑布带下,似乎有两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布帛,精准地“钉”在了叶风身上。他并未回答叶风的质问,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沙哑、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华山冰雪的寒意:
“叶开……我在这里等你……已经等了三年六个月零九天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山风,带着一种沉淀了太久岁月的执念与孤寂,“拔剑吧。今日,你我之间,该有一个了断。”
叶开?!叶风瞳孔猛地一缩。这人竟认识父亲?而且听这语气,是宿敌?!他心念电转,此人气息深沉如渊,剑意冰冷彻骨,方才那道剑气更是凌厉无匹,绝非易于之辈。硬拼绝非上策。
“前辈怕是认错人了。”叶风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尽量无害的笑容,抱拳道,“晚辈叶风,并非家父叶开。家父远在西域,恐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试图拉近距离,观察对方反应,也为自己可能的脱身或反击创造机会。
然而,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
“哼!”一声冷哼如同冰锥刺入耳膜。那盲剑客甚至没有任何拔剑的动作,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朝着叶风的方向,看似随意地凌空一划!
“嗤——!”
空气被极度压缩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一道比刚才更加凝练、更加迅疾、带着刺骨杀意的无形剑气,如同毒蛇吐信,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直刺叶风心口!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太快了!叶风心中警兆狂鸣!他甚至来不及完全施展轻功,身体几乎是凭着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本能,一个狼狈至极的“铁板桥”,险之又险地让那道致命的剑气擦着胸前的貂裘掠过!冰冷的剑气割裂了外袍,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刺痛感。
避无可避!叶风眼中厉色一闪,一直被压抑的好胜心与少年血性被这接二连三的蛮横攻击彻底点燃!他不再试图解释,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锵啷”一声,那柄从西域带来的精钢弯刀已然出鞘!刀光如匹练,带着破风的尖啸,并非劈砍,而是被他灌注了全身劲力,如同掷出小李飞刀般,旋转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凌厉的弧光,直射岩石上的盲剑客咽喉!
这一掷,快、准、狠!凝聚了叶风此刻全部的愤怒与反击意志!
面对这足以洞穿金石的凌厉一刀,岩石上的盲剑客身形纹丝不动。就在弯刀旋转着距离他咽喉不足三尺之时,他那并拢的剑指才看似缓慢地抬起,食指与中指如同拈花般,在虚空中轻轻一夹!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金玉交击的轻响!那柄灌注了叶风全力、旋转切割力道惊人的弯刀,竟被他两根手指稳稳地夹在了指间!刀身兀自高速震颤,发出不甘的嗡鸣,却再难前进分毫!
盲剑客蒙眼的面孔转向叶风的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失望:“闻名天下的小李飞刀……也并非百发百中啊?叶开,你的刀,钝了。”他手指微松,那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脚下的岩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小李飞刀”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风的心头!父亲毕生的荣耀,竟被此人如此轻贱!那冰冷的嘲讽更是彻底点燃了叶风骨子里的骄傲与不服输!胜负欲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忌惮!
“井底之蛙,也敢妄评神技?!”叶风暴喝一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不再有丝毫保留,所有的精神、意念、内力,在这一刻被压缩、凝聚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他眼中再无他物,只有那个蒙眼立于岩石上的身影!
他并指如戟,对着时云的方向,凌空一指!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刺目的光华。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凝练到极致的锋锐意念,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去!这一指,蕴含了他对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精髓的全部理解,更融入了他自身超越其父的、以心御气的独特境界!
时云蒙眼的黑布带下,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就在那无形的“指刃”即将触及他头颅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偏了一下头。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时云头顶那顶同样陈旧的斗笠,仿佛被最锋利的无形刀刃瞬间切开,从中间整齐地一分为二!两片斗笠残骸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坠入深不见底的云海深渊。而时云束发的木簪也被残余的劲气波及,“啪”的一声断裂,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在狂风中乱舞,更添几分狼狈与沧桑。
山顶死寂了一瞬。只有风声呼啸。
时云抬手,缓缓拂过自己被整齐切断的发梢。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再无半分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狂热: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回响,“这才是我认识的叶开!锋芒内敛,藏于无形!看来今日……若不全力以赴,怕是胜不了你了!”
话音未落,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气息骤然从时云身上爆发开来!他周身丈许之内的风雪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力场排开、凝固!脚下的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密的裂纹以他为中心蔓延开去!他并拢的剑指缓缓抬起,指尖并未指向叶风,但那无形的剑意却已如同实质的巨山,将叶风牢牢锁定!一股足以斩断江河、劈开山岳的毁灭性力量,正在他那看似平凡的两指之间疯狂凝聚!
无剑胜有剑!剑道至高境界!
叶风只觉得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那股沛然莫御、仿佛天地威压般的剑意,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如此真切的降临!他引以为傲的“指刃”,在这股浩瀚如渊的剑势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他想动,想逃,想反击,但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这千钧一发、叶风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瞬间——
“唉……”
一声悠长、平和的叹息,仿佛从亘古的岁月深处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响起。这叹息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山风,盖过了那凝聚到极致的恐怖剑啸,清晰地回荡在华山之巅每一个人的耳畔。
随着叹息声,一道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叶风与时云之间的那块空地上。来人一身洗得发灰的粗布道袍,身形瘦高,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华山的风蚀岩痕,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倒映着亘古不变的星河流转,深邃得望不见底。他手中拄着一根歪歪扭扭、毫不起眼的枯木拐杖。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时云那足以斩断山岳、冻结灵魂的恐怖剑势,就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韧的墙,瞬间消弭于无形!笼罩叶风的死亡压力也如春阳化雪般消散无踪。
叶风猛地喘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重回水面,心脏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士。
时云凝聚到巅峰的剑势骤然被打断,他蒙眼的面孔猛地转向老道士的方向,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极力感知着什么,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剑……剑意化虚?!你……你是何人?!”
老道士并未看叶风,清澈的目光落在时云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黑布带,看清他内心的所有波澜。他微微一笑,笑容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超然:
“贫道秋白,山中一闲人罢了。”他的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小友剑心通明,却困于执念,如明珠蒙尘。这华山之巅的雪,也未能洗去你心中的戾气么?”
秋白?!剑圣秋白?!叶风脑中如同炸响一道惊雷!父亲叶开年轻时游历天下,曾无数次提及这个如同传说般的名字!那是上一个时代剑道的巅峰,是无数剑客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只!传说他早已隐居华山,不问世事,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现身!
时云的身体明显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蒙眼的黑布带下,仿佛有灼热的目光透出。他沉默了数息,似乎在消化这石破天惊的信息。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叶风瞠目结舌的动作——
“噗通!”
这位方才还剑气凌霄、睥睨无双的盲剑客,竟毫不犹豫地双膝一曲,朝着老道士秋白的方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额头深深叩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晚辈时云,叩见剑圣前辈!”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虔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晚辈……晚辈苦求剑道巅峰数十载,如盲人夜行!今日得见前辈,方知天外有天!前辈若能收我为徒,点拨迷津,时云愿执弟子礼,终身侍奉左右!”
秋白看着他,目光依旧平和,微微颔首:“孺子可教。然则,贫道收徒,亦需缘法。你心中执念未消,戾气犹存,剑虽利,却已伤己。若欲拜师,须先放下。”
“放下?”时云猛地抬头,蒙眼黑布带下的面孔似乎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被一种决绝取代,“前辈!请试剑!若晚辈之剑,仍不堪入前辈法眼,时云……甘愿自废武功,永绝剑道!”他骨子里那份属于顶尖剑客的骄傲与执拗,在此刻展露无遗。
话音落下的瞬间,跪在地上的时云动了!没有任何预兆,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凝聚了毕生修为、所有执念与不甘的剑光!没有拔地上那柄长剑,他并拢的剑指便是他最强的剑!剑指破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斩断一切的决绝,直刺秋白心口!这一剑,比方才攻向叶风的那一剑,更快!更狠!更纯粹!凝聚了他三十五载生命淬炼出的所有锋芒!
这是他的道!他的问!向这传说中剑道巅峰存在的终极叩问!
面对这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高手饮恨的绝杀一剑,秋白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他甚至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握着那根歪扭枯木拐杖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向前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炫目的光华。枯朽的木杖顶端,恰好点在了时云那凝聚了毕生剑意、足以洞穿金石的剑指指尖!
“啵。”
一声轻微得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时云那石破天惊、一往无前的身影骤然僵住!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他周身那凌厉无匹、足以撕裂风雪的剑气,如同被投入烈日的冰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气势、所有的决绝,在那根看似轻轻一点、实则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枯木杖尖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时云僵立在原地,蒙眼黑布下的面孔一片空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凝聚了毕生修为的一指,点在木杖上,如同点在了浩瀚无垠的虚空,点在了万载不移的华山山体之上!所有的力量泥牛入海,所有的剑意烟消云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感与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枯木杖尖传来的,并非巨力,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空”与“静”。那是一种境界上的绝对碾压,是沧海之于溪流,是苍穹之于尘埃。
“当啷。”那柄一直斜插在岩石缝隙中的长剑,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性,颓然掉落在地。
时云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自己的剑指,指尖微微颤抖。他再次抬起头,“望”向秋白的方向。这一次,他所有的骄傲、执拗、不甘,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敬畏与……明悟。
“噗通!”
他再一次重重跪下,这一次,额头叩在冰冷的岩石上,久久未曾抬起,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前所未有的虔诚:
“弟子时云……拜见师尊!愿随师尊左右,聆听教诲,洗心涤念,重铸剑心!”
山风依旧呼啸,卷起时云披散的长发和秋白灰白的道袍。叶风站在一旁,目睹了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跪伏在秋白脚下的时云,又看向那手持枯木、宛如与这华山之巅融为一体的老道士,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秋白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了一旁兀自震撼的叶风。那清澈深邃的眼眸在叶风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随即又归于平静的深邃,如同无波的古井。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他温和的声音在山巅回荡,“走吧,随我入山。”说罢,他转身,拄着那根看似随时会折断的枯木拐杖,步履从容,朝着云雾缭绕、奇峰险峻的华山深处走去。
时云毫不犹豫地起身,甚至没有去捡地上的长剑,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默默跟在了秋白身后一步之遥。
叶风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云雾弥漫的山径深处,心中五味杂陈。华山的寒风似乎更冷了,却又仿佛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又望向那深邃莫测的山林,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这华山之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他所未知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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