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的到来，让东宫深夜的书房，第一次，凑齐了它最初的三块基石。
一个将门虎子，未来帝国的盾，蒙恬。
一个智将之后，未来帝国的矛，王贲。
以及，端坐于主位之上，那个即将要锻造这两柄绝世神兵的、未来的帝王，政。
这场三人的第一次会面，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蒙恬依旧是那副憨厚耿直的模样。
他看到自己的好友王贲也加入进来，显得很高兴。
在他看来，这只是公子的学宫又多了一位强大的伙伴，是件大好事。
他主动地，向王贲介绍着，这些天来，他与公子一起推演过的那些战局，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政那种致胜之道的、毫不掩饰的推崇。
而王贲，则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沉默。
他不像蒙恬那样，一上来就对政表现出全然的信服。
他那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观察着政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以及，她与蒙恬交谈时，那种看似平等、实则充满了引导性的语气。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来验证父亲王翦对他的嘱咐——眼前这个公子政，究竟是神童，还是怪物。
政，则将这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知道，王贲这种真正的聪明人，是无法被理念或激情所轻易说服的。
你想让他信服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于是，政没有再谈论那些虚无的战略和思想。
她将一副棋盘，摆在了三人之间。
不是围棋，也不是六博。
而是秦军之中，最流行、也最能体现兵法谋略的——塞戏。
一种规则简单，但变化无穷的、纯粹的兵棋推演。
“蒙恬，你我二人，对弈一局。”
政看着蒙恬，平静地说道。
“王贲，你，来做裁判。”
这个安排，极其高明。
她没有直接挑战王贲。
那会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也容易让对方产生抵触情绪。
她选择与蒙恬对弈，却让王贲来做裁判。
这既给了王贲一个置身事外的、可以冷静观察的上位者视角，满足了他那种聪明人特有的、喜欢评判和分析的心理。
同时，又将她自己的棋路和思维，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王贲的面前。
她要让王贲，亲眼看一看，她是如何思考和致胜的。
蒙恬自然是欣然应允。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游戏。
而王贲，也饶有兴致地，接受了这个裁判的角色。
他也很好奇，这位公子的致胜之道，在小小的棋盘上，又能展现出几分风采。
棋局，开始。
蒙恬的棋风，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大开大合，勇猛刚健。
他执着黑子，攻势如潮，每一招，都充满了秦军将士那种，一往无前、悍不畏死的血性。
他的布局，中规中矩，完全是兵书上最经典、最稳妥的打法。
而政的棋风，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她执着白子，落子极慢，而且，处处透着怪异。
她会为了争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而放弃中腹的大片实地。
她会用一些看起来极其低效的、迂回的走法，去骚扰蒙恬的后方。
她的棋，毫无章法，毫无美感，甚至在前期，处处落于下风，看起来，就像一个完全不懂棋理的、笨拙的初学者。
一旁的蒙恬，杀得兴起。
而作为裁判的王贲，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看不懂。
他完全看不懂政的棋。
以他的棋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政的每一步，都并非随手乱下。
那背后，似乎都隐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图。
但那些意图，又是如此的零散，如此的反常识，让他根本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棋手。
而是一张，正在黑暗中，悄然编织的……蛛网。
棋局，进入中盘。
蒙恬的黑子，已经占据了棋盘上，超过七成的领土。
他的主力大军，兵锋正盛，已经将政的白子，压缩在了棋盘的一角，眼看，就要形成合围之势，一举全歼。
蒙恬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而就在此时，政，落下了决定性的一子。
那一子，落在了整个棋盘上，一个最不起眼的、早已被双方都忽略了的、废弃的角落。
当这一子落下时，王贲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冷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如同白日见鬼般的惊骇之色！
因为，他看懂了。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看懂了！
原来，政之前所有的那些怪招，那些废棋，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零散的落子……
在这一刻，因为这最后一块拼图的落下，竟然，全部，都串联了起来！
它们像一条条潜伏在地下的、早已被布置好的引线，瞬间，被同时点燃！
蒙恬那看似强大的、连成一片的黑色大军，其内部，那些最关键的、支撑着它运转的节点，竟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政的白子，一一侵入、占据！
他那庞大的身躯，早已被从内部，蛀空了。
他所占领的那些领土，也早已被政用一条条看不见的锁链，给分割、包围。
蒙恬的黑子，并没有被吃掉。
它们只是，动不了了。
它们被困死在了自己所占领的、那片广袤的领土之上。
它们失去了所有的气，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石头。
整个棋盘，在这一瞬间，风云突变。
胜负，已然逆转。
蒙恬，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呆呆地看着棋盘，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无法相信，自己那固若金汤的防线，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王贲，则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公子政。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疏离。
只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近乎于敬畏的……恐惧。
他终于知道，父亲口中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怪物。
是的。
眼前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神童。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怪物。
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布局能力，他那种将整个棋盘都视为玩物、将人心都算计在内的、冰冷的上帝视角……
这，根本不属于人类。
“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贲的声音，干涩，而又沙哑。
他是在问政，也是在问自己。
政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没有在下棋。”
她伸出手，轻轻地，拂过棋盘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我只是在……筑墙。”
“当我的墙，比你的墙，更高，更坚固时。无论你在墙里，有多少兵马，多少土地，你都只是……一个被我圈养起来的，囚徒而已。”
她顿了顿，将目光，从棋盘，移向了墙上，那幅巨大的、秦国的疆域地图。
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这个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六国，皆是我大秦的，囊中之物。”
“我，不想一个个地，去攻破他们的城池。”
“我只想，在他们的四周，筑起一道，他们永远也无法逾越的，更高的墙。”
“然后，看着他们，在我的墙里，慢慢地，窒息，腐烂，最终，化为尘土。”
说完，她看向王贲。
“王贲，你，愿意和我一起，来筑这道墙吗？”
王贲站起身，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对着政，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智者，对一个更强大的、他完全无法企及的同类，所能表达的、最极致的敬意。
“学生王贲，愿为公子，执鞭效劳。”
政知道。
她那黑暗中的学宫，最后，也是最难驯服的一块基石。
在这一刻，终于，被她，牢牢地，夯实了。
一个只属于她的、未来的、最核心的统治班底，已经，初具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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