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龙原想蜷在被子里装睡，听听这俩姑娘能说出多少他的“糗事”。毕竟平时一个比一个嘴严，难得有机会听她们背地里念叨自己，倒也算桩乐事。
可肚子偏不争气，“咕噜”一声响得格外清亮，在安静的病房里像丢了颗小石子。他正想憋住，那不争气的肚子又接二连三地叫起来，像是在抗议。
乔惠和孙晓凤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李骁龙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摸了摸肚子，对着俩姑娘不好意思地笑：“实在瞒不住了，这肚子闹革命呢。”
孙晓凤“噗嗤”笑出声，刚才还红着脸说他小时候偷掰玉米被狗追，这会儿倒麻利地站起来：“早说啊！乔惠姐带的鸡汤还热着，我去端来。”
乔惠也跟着起身，眼里带着笑意：“我去拿面包，刚买的，还软乎着呢。”
李骁龙看着她们忙前忙后的身影，刚才偷听的那点狡黠心思早散了，只剩下被人惦记的暖意。他摸了摸后脑勺，心里琢磨：饿点也值，至少不用再装睡了。
孙晓凤被他说得脸发烫，抓起个苹果就往他手里塞：“吃你的！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尿床的事全抖出来！”
李骁龙接过苹果，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乔惠端着水杯回来，恰好撞见这一幕，嘴角悄悄抿了抿，把水递过去时故意说：“晓凤妹妹记性真好，骁龙哥小时候的事记得比谁都清。”
“那是，”孙晓凤梗着脖子，眼睛却瞟向别处，“我跟他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他偷摘隔壁张奶奶家的枣子，被扎得满手刺，还是我帮他挑出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李骁龙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那次你说要帮我望风，结果自己抱着枣子先跑了，害得我被张奶奶追着骂了半条街。”
乔惠坐在旁边听着，忽然插了句：“你们小时候，是不是经常一起去河里摸鱼？”她见过龙凤村外那条河，夏天水浅时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上次走亲戚路过，还见几个半大孩子在岸边摸虾。
“何止摸鱼。”孙晓凤眼睛亮起来，“我们还在河湾里挖过藕，骁龙哥踩进泥里拔不出脚，急得直叫唤，最后还是我找了根扁担把他撬出来的，他那新做的布鞋，沾满了黑泥，回家又挨了顿揍。”
李骁龙的脸又红了：“那不是新布鞋，是我妈用旧衣服改的。再说后来我不也帮你捞过掉进水里的发卡吗？那发卡还是你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
乔惠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像在数着藏在时光里的珠子，颗颗都闪着光。她忽然有点羡慕，羡慕那些她没参与过的岁月里，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李骁龙把苦日子过成了带甜味的回忆。
正愣神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曲文秀拎着个布包走进来，眼圈红红的：“骁龙，妈给你带了换洗衣裳。”她放下包就去摸儿子的额头，指尖在他脑门上的纱布上顿了顿，声音发颤，“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妈。”李骁龙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背上有道新的划痕，“您这手咋了？”
“没事，摘豆角时被藤子划的。”曲文秀赶紧把手背到身后，笑着转移话题，“晓凤和小惠也在啊？晚饭吃了没？我带了玉米饼子，还热乎着呢。”
孙晓凤和乔惠忙说吃过了，却还是被曲文秀硬塞了两块饼子。玉米饼子带着淡淡的甜味，乔惠咬了一口，忽然想起李骁龙抓阄时那本沾了口水的书——原来一个人的根，早就藏在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日子里了。
曲文秀给儿子掖好被角，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家里的事：“周二狗他老婆带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不容易，万一他进去了，谁供应她们吃喝哪？。”
李骁龙的脸沉了沉：“妈，他们都把我打成这样了，您还……”
“我知道你委屈。”曲文秀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可县领导要来的事是真的，你奶奶说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等你上了大学，咱就离开这龙凤村，那些糟心事，不值当放在心上。”
李骁龙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苹果核攥得更紧了。窗外的月牙升得更高了，透过纱窗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孙晓凤悄悄碰了碰乔惠的胳膊，两人溜到走廊里。晚风带着桂花香吹过来，孙晓凤忽然说：“乔惠姐，你说骁龙哥将来会留在城里吗？”
乔惠望着天上的月牙，轻声说：“他那么厉害，肯定会的。”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
“可我觉得，”孙晓凤的声音低下去，“他心里还是念着这儿的，不然也不会总看那本《人生》了。”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靠着栏杆站着，听着病房里传来曲文秀的咳嗽声，还有李骁龙低声安慰的话语。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像在为这漫长的夏夜，哼着支没结尾的调子。
走廊里的风渐渐凉了，乔惠把搭在胳膊上的薄外套递给孙晓凤：“披上吧，夜里寒气重。”
孙晓凤接过来裹在身上，鼻尖还沾着桂花香：“乔惠姐，你说县领导来的时候，周喜祥会不会在旁边装好人？”她一想起周二狗他们把骁龙哥打得头破血流，就觉得牙根痒。
“装也没用。”乔惠望着病房的窗户，里面亮着暖黄的灯，“骁龙哥心里有数。”她想起李骁龙攥着苹果核的样子，那双手能稳稳抓住书本和钢笔，也一定能攥住自己的道理。
正说着，病房门开了，曲文秀走出来，眼眶红红的：“俩闺女，麻烦你们多照看会儿骁龙，他爸得看瓜地和果园，我得照看家里。”
乔惠和孙晓凤忙应着，看着曲文秀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那背影不算高大，却挺得笔直，像田埂上倔强生长的野草。
回到病房时，李骁龙正对着窗户发呆，手里还捏着那本《人生》。乔惠把刚削好的梨递过去：“阿姨说你爱吃这个。”
李骁龙接过来，咬了一口：“我妈是苦命人，见不得别人也苦，可是有些人的苦是他自找的呀。”叹了口气。
孙晓凤蹲在床边数他的吊瓶：“还有半瓶就输完了，输完咱就能聊会儿天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骁龙哥，尚先生说让他闺女来，你说……那闺女会不会跟尚雪梅一样？”
李骁龙的动作顿了顿：“管她呢，我又不打算攀附谁。”他把梨核扔进垃圾桶，“等我好了，就去县里打工，学费总能凑齐的。”
乔惠心里一动：“我爸认识县图书馆的人，那儿招暑假工，管饭还能看书，你想去不？”
李骁龙眼睛亮了：“真的？”
“骗你干啥。”乔惠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地址我记这儿了，等你能下床，我带你去。”字迹娟秀，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孙晓凤凑过来看，忽然指着本子一角：“乔惠姐，你还会画这个？”那是朵简笔画的槐花，歪歪扭扭的，倒挺像龙凤村老槐树上的花。
乔惠脸一红，把本子收起来：“瞎画的。”
正闹着，护士推门进来换吊瓶，笑着说：“这病房可真热闹，不像别的病房，静得能听见掉针。”她换好药，又叮嘱，“明早做个检查，没啥事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李骁龙应着，等护士走了，忽然说：“出院那天，咱去看看我爷我奶吧。”他望着窗外的月牙，“他俩坟后的柏树，这时候该长得更旺了。”
孙晓凤心里一酸。她记得去年清明，骁龙哥蹲在坟前，把考了第一的奖状烧给老人，纸灰飘起来的时候，他说：“爷，奶，我没给你们丢人。”
“我也去。”乔惠轻声说，“我给老人家带束花。”
夜渐渐深了，远处的蛙鸣稀了些，病房里只剩下吊瓶滴答的声音。乔惠趴在床边打盹，孙晓凤靠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本《人生》。李骁龙望着天花板，手指在被单上轻轻敲着，像在数着日子。
他想起奶奶说的“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想起爸爸粗糙的手掌，想起乔惠画的槐花，想起孙晓凤帮他挑枣刺的样子。这些碎片凑在一起，像拼出了条路，从龙凤村的泥土里，一直铺向看不见的远方。
窗外的月牙慢慢移到了天中央，把光洒在李骁龙脸上。他悄悄笑了，明天检查完再过两天就能出院，出院了就能去看坟地的爷奶，然后去县里打工，攒够钱，秋天就能去龙都大学报到了。
日子嘛，就该这么一步步往前挪，像地里的庄稼，只要肯扎根，总有结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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