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列带有特殊标识的红色专列,如同暗夜中潜伏的钢铁巨兽,撕破华北平原的沉寂,向着千里之外的江城疾驰。
车轮与铁轨撞击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是这节静谧车厢内唯一的主旋律。中央扫黑除恶第12督导组组长陈阳,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窗框。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零星散落的灯火,每一盏昏黄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安宁的家庭。而他此行的使命,正是要为一个被阴霾笼罩的城市,夺回这样的夜晚。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扉页上,“江城”二字被台灯的光晕勾勒得有些刺眼。四十五岁的陈阳,鬓角已染上些许风霜,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沉淀着多年刑侦生涯历练出的沉稳与洞察,仿佛能穿透纸背,窥见那座城市光鲜表象下的暗流汹涌。
“组长,还有四十分钟抵达江城东站。”秘书程浩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一杯刚泡好的浓茶放在小桌板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打破这行进中的宁静。“江城市委那边刚再次确认,由市委常委、副市长王建军同志亲自带队,在车站迎接。”
陈阳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去看那份刚刚放下的、关于接待方案的文件夹。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凝结成一片白雾,模糊了窗外流转的夜景。
“按照惯例,我们先入住江城宾馆,晚上市委在宾馆宴会厅设宴接风,主要领导班子成员都会出席。”程浩补充道。
“宴请推掉。”陈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全组,抵达江城后,直接进入工作状态。你安排一下,让副组长带一队人,携带大部分行李,按原计划乘车去宾馆,应付接待。你,再选三五个靠得住的骨干,跟我走。”
程浩跟随陈阳多年,深知这位领导的作风,但此刻仍不免愣了一下:“组长,您这是要……直接开始暗访?”
陈阳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猎人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既然对方摆好了迎接的阵势,我们总得有人去敲敲边鼓,看看这锣鼓声背后,藏着什么调调。”他终于翻开那份接待方案,目光在参会人员名单上逐一扫过,“王建军,张志强,林岚……阵仗不小啊。”
他的指尖在“林岚”这个名字上微微停顿。江城市纪委副书记,法学博士,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档案里,还有她另一重身份——五年前因“举报企业违规”遭遇车祸身亡的市发改委副主任周志华的遗孀。
程浩立刻领会:“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确保消息保密。”
秘书离开后,陈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内层,取出一份非正式的、薄薄的加密档案。首页,是一张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照片——雨水淋漓的夜晚,一辆严重变形的轿车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一个深色的公文包孤零零地躺在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眼。照片一角,标注着“周志华事故现场”。
第二页,是林岚在辨认尸体时的记录照片。那时的她,比现在年轻,脸上尚未修炼出如今这般滴水不漏的沉稳,眼眶通红,嘴唇紧抿,倔强地没有让眼泪落下,但那深切的悲痛与某种不甘的质疑,几乎要冲破相纸。
陈阳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那张脸,眼神愈发深沉。周志华生前最后调查的项目,正是江城龙头企业“龙兴集团”涉嫌违规用地的案子。这起被定性为“意外”的车祸,以及林岚这五年来在江城官场的处境,都让他直觉到,这或许是撬开江城铁板的一块关键支点。
列车广播响起,提醒乘客即将抵达江城东站。陈阳将档案收回包内,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他此刻对江城局势的预判。
—
江城东站,灯火通明的贵宾通道内,以副市长王建军为首的地方官员已然列队等候。王副市长约莫五十出头,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面色红润,见人未语先笑,一副标准且圆滑的官员做派。
站在他身侧的市公安局局长张志强,则显得严肃许多。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眼神锐利如鹰,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
“来了。”王建军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端正的领带,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向前迈了一步。
专列稳稳停靠,车厢门打开,督导组副组长率先下车,与迎接的队伍简单寒暄。随后,程浩侧身让出通道,陈阳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夹克,身形挺拔,步伐稳健有力,与在场诸位穿着正式西装或警服的官员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陈组长!一路辛苦了!”王建军热情地迎上前去,双手紧紧握住陈阳的手,用力晃了晃,“我代表江城市委市政府,热烈欢迎中央督导组莅临江城指导工作!”
“王市长客气了,职责所在。”陈阳平静地回应,与他身后的官员逐一握手。
当他的手与张志强相握时,明显感觉到对方加重了力道,停留的时间也略长于礼节所需。
“陈组长,久仰大名。江城公安系统全体干警,随时听候督导组调遣。”张志强声音洪亮,目光直视陈阳,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张局长,辛苦了。”陈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目光转向站在队伍稍后位置的林岚。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职业套裙,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眼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与档案照片上那个悲痛欲绝的年轻女子判若两人。
“林副书记。”陈阳向她点头致意。
“陈组长,欢迎。”林岚的回应简洁而克制,但在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陈阳似乎捕捉到某种极其细微的、一闪而过的情绪,或许是期待,或许是警惕,或许兼而有之。
简单的寒暄过后,王建军热情地引导陈阳走向车站贵宾厅:“陈组长,站内安排了一个简短的接待会,也就十分钟,然后送各位到江城宾馆休息,您看……”
“王市长,”陈阳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他,“接待会就免了,我们直接进入工作流程。”
王建军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笑道:“陈组长真是雷厉风行,令人敬佩。不过,接风宴已经安排好了,市委主要领导都想借此机会向您汇报一下江城的整体情况,您看是不是……”
“督导组有纪律,一切从简。”陈阳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一点,还望王市长和各位同志理解并支持。”
现场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张志强的眉头微微皱起,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部门负责人下意识地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开一丝不安的涟漪。
“当然,当然要遵守督导组的纪律。”王建军从善如流,反应极快,“那就直接送各位去宾馆?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
陈阳环视了一圈迎接的队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督导组大部分成员按计划入住宾馆,交接材料。但我需要几个人,现在就去几个地方看看。”
这话一出,在场的地方官员都愣住了,连一直保持沉稳的林岚,眼中也掠过一丝诧异。
“现在?”王建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显示已是晚上八点五十分,“陈组长,这……这都快九点了,天色已晚,要不明天一早,我们再安排详细的调研行程……”
“就现在。”陈阳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程秘书会带一队人随王市长去宾馆。林岚副书记,”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位女纪委书记,“能否麻烦你,现在就陪我走一趟?”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岚身上。她显然也没料到陈阳会突然点名,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没问题,陈组长想去哪里调研?”
“出发前,我注意到一些信访材料,反映比较集中。”陈阳的目光扫过王建军和张志强,“听说江城有个‘锦华天成’的项目,问题不少?我们就从那里开始吧。”
“锦华天成”四个字一出,王建军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张志强的脸色也更加冷硬了几分。
—
半小时后,一辆看似普通的黑色轿车驶离江城东站,融入夜色下的车流。车子并未悬挂特殊号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毫不引人注目。
陈阳坐在后排,审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江城作为区域中心城市,主干道两旁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派现代化都市的繁华景象。
“江城这几年发展很快,”坐在副驾驶的林岚似乎察觉到他的审视,轻声介绍,语气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夸耀,“Gdp增速连续五年超过全省平均水平,城市建设日新月异。”
“光鲜的外表之下,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陈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林岚的侧影上,“林副书记在江城工作多久了?”
“我土生土长,”林岚的回答依然简洁,“除了大学和研究生期间在外读书,几乎没有离开过江城。”
陈阳点点头,忽然换了个话题,切入得直接而迅速:“出发前,我翻阅了近五年江城上报的信访汇总材料,关于房地产领域的投诉占比很高,特别是‘锦华天成’项目,重复信访率突出。”
林岚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但未能逃过陈阳的眼睛。“那是江城最大的烂尾楼项目,涉及一千四百多户业主。陈组长对江城的情况,了解得很深入。”
“职责所在,不敢疏忽。”陈阳的目光锐利如刀,“我注意到,这个项目的开发商,是龙兴集团。”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
“是的,”林岚最终开口,声音平稳无波,“龙兴集团是江城本地的龙头企业,涉足地产、物流、娱乐等多个领域。高明远董事长还是本届市人大代表,省工商联副主席。”
陈阳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话,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车子驶离灯火通明的主干道,转入一条相对狭窄、灯光昏暗的道路,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破败、混乱。最终,车子在一片巨大的、如同水泥丛林废墟般的建筑群前停下。
那是五六栋仅仅完成主体结构的高楼,像一群被遗弃的巨人骷髅,沉默地矗立在惨淡的月光和远处折射过来的微弱霓虹下。空洞的窗口没有玻璃,如同无数只失去眼珠的眼眶,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城市。令人意外的是,其中有几栋楼里,竟然零星闪烁着微弱的、显然是自备电源的灯火,如同鬼火,显示着这里并非完全无人居住。
“到了,‘锦华天成’。”林岚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腐败垃圾、潮湿水泥和某种若有若无尿骚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部分业主因为耗尽积蓄,无力承担额外的租房费用,已经冒险入住这些没有通水电、没有电梯的毛坯房,最长的,有两年多了。”
陈阳下车,站在这片巨大的废墟前,眉头紧锁。晚风吹过空洞的楼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么大的项目,怎么说停就停了?”
“官方对外公布的说法,是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林岚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但业主们普遍认为,是龙兴集团故意停工,以此作为筹码,逼迫政府同意他们提高容积率,或者在别的地块上获得补偿。”
陈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迈步向小区内部走去。脚下是坑洼不平的临时道路,到处都是建筑垃圾和肆意滋生的杂草,几处低洼地还积攒着前几天下雨的污水,在月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一个警惕而沙哑的声音,从一栋楼的阴影处传来。
陈阳转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从一栋楼的入口处摸索着走出来,手里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当作手杖,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戒备的光。
“老人家,我们是市里来的,了解一下情况。”林岚上前一步,温和地说道。
“市里的?”老人怀疑地打量着他们,特别是穿着夹克、气质不凡的陈阳,“又是来敷衍我们的?上次来了几个人,也说了解情况,回去就没信了!这都三个月了,屁动静都没有!”
陈阳走近老人,借着月光,能看清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眼中深重的疲惫。“老人家,您……一直住在这里?”
“不住这里还能去哪?”老人苦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是在摩擦砂纸,他用木棍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大楼入口,“我一辈子的积蓄,加上我儿子的抚恤金,全砸在这套房子上了。现在儿子没了,房子也没了,我不搬进来,难道睡大街上吗?”
陈阳的心微微往下一沉:“您儿子是……”
“消防员,”老人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沙哑,“五年前,化工厂大火,他进去……就没再出来。他用命换来的抚恤金,就这么……就这么被那帮黑了心肝的王八蛋给吞了!”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身体微微颤抖。
陈阳沉默了片刻,从内侧口袋掏出自己的证件,打开,递到老人眼前:“老人家,我是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的陈阳。这次来江城,就是专门来解决这类问题,打击侵害百姓利益的黑恶势力的。”
老人愣住了,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凑近仔细辨认着证件上的照片、名字和公章,又抬头看看陈阳的脸,反复几次,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彩,声音都变了调:“中……中央的?你们……你们真的来了?中央来人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不小,在寂静的废墟小区里传开。很快,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从几栋黑黢黢的楼房里,陆陆续续走出二十多人,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面色憔悴的中年人,还有抱着熟睡孩子的妇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长期的焦虑、疲惫,以及在听到“中央来人了”这句话后,骤然燃起的微薄却强烈的期盼。
“中央来人了?真的假的?” “真的是督导组?我们的房子有希望了?” “领导,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声音嘈杂,却汇聚成一股悲愤的洪流。
“领导,我一家六口挤在五十平不到的出租屋里,就等着这套婚房结婚,现在女朋友都等不了,吹了!” “我们每个月还要还七八千的房贷!可房子在哪?还得另外花钱租房,真的撑不下去了!” “龙兴集团太欺负人了!我们去他们总部维权,还被他们养的打手给打了!报警都没用!”
陈阳静静地听着,目光逐一扫过这些被命运捉弄、被现实碾压的面孔,他们的每一句哭诉,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垒在他的心头,让他更加坚定了彻底清查此案的决心。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陈阳抬起手,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大家的情况,我听到了,也记下了。我在这里,以督导组的名义向大家保证,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会把‘锦华天成’的问题,把龙兴集团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给所有受害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他的话音坚定,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人群中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和激动的议论声。
“查清楚?怎么查?”一个阴阳怪气、充满痞气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围传来,如同冷水泼入油锅,瞬间让现场安静下来。
众人惊恐地回头,只见几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胳膊上布满狰狞纹身的壮汉,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为首的是个理着板寸、脖子右侧有一道狰狞疤痕的汉子,嘴里叼着烟,歪着头,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人群,最后落在陈阳和林岚身上。
人群下意识地向后退缩,脸上露出明显的恐惧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的林大书记吗?”疤脸汉子吊儿郎当地走过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岚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了?”
林岚面若寒霜,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李四海,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被称作李四海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听说这儿有人聚众闹事,我们作为热心市民,维护社会稳定,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把“帮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他说着,目光转向陈阳,上下打量着他那身普通的夹克装扮,嗤笑一声:“这位兄弟,面生得很啊,不是本地人吧?哥们儿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烂尾楼啊,风水硬,邪性得很!命不硬的人,最好别往里凑,小心……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摔断腿什么的。”
赤裸裸的威胁,让现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陈阳却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向前一步,几乎与李四海面对面,平静地反问:“哦?怎么个硬法?我倒想听听。”
李四海没料到对方在自己的威胁下不仅不退缩,反而迎了上来,气势如此之足,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前几个不信邪,跑来这地方找事的,不是出门被车撞,就是下楼摔断腿!邪门得很!我说,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
“是吗?”陈阳打断他,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军刺,直刺李四海,“那我倒真要看看,是这里的风水硬,还是国家的法律硬!”
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李四海身后的几个马仔蠢蠢欲动,向前逼近。一直沉默站在陈阳侧后方的司机,见状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半步,右手悄然摸向了后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几辆警车闪烁着红蓝警灯,迅速驶入这片空地,刺目的灯光将现场照得如同白昼。车门打开,十多名警察动作利落地下车,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多岁、肩扛三级警监警衔、面容刚毅的警官。
“怎么回事?谁报的警?”警官大声问道,目光如电扫过现场,在看到林岚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林书记?您怎么在这里?这是……”
“赵副局长,”林岚明显松了口气,向陈阳介绍,“这位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赵刚。赵副局长,这位是中央扫黑除恶第12督导组组长,陈阳同志。”
赵刚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立正,向陈阳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语气恭敬:“陈组长!您好!不知道您来,失礼了!”
陈阳回了个礼,目光却仍锁定在李四海身上,语气平淡无波:“赵副局长来得正好。这几位‘热心市民’,正在向我们详细介绍这里的‘风水问题’,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赵刚转头看向李四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厉声道:“李四海!你又跑到这里来惹是生非?想干什么?”
李四海面对警察,气焰收敛了不少,但依旧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摊开双手:“赵支队,您这可真是冤枉好人了!我们就是路过,看这儿挺热闹,过来瞅瞅。维护江城和谐稳定,人人有责嘛!”他说着,向身后的小弟使了个眼色,“得,既然警察叔叔都来了,肯定没我们什么事了。哥几个,撤了!”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态度嚣张。临走前,李四海还特意回头,深深地看了陈阳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咱们走着瞧”的意味。
“陈组长,对不起,是我工作不到位,治安管理存在漏洞,让您刚来江城就遇到这种情况,受了惊扰。”赵刚转向陈阳,语气充满愧疚。
陈阳摇摇头,目光追随着李四海等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若有所思:“那个李四海,是什么人?看起来,和这里的业主们,‘熟得很’啊。”
赵刚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岚,见她微微点头,才压低声音道:“他是龙兴集团安保部的总监,实际上就是高明远养的头号打手。有多次寻衅滋事、故意伤人的前科,但……每次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我们刑警支队怀疑他与多起暴力催收、恐吓举报人的案件有关,但……一直缺乏确凿证据,或者,证据链总会莫名其妙地断掉。”
“龙兴集团……”陈阳再次重复这个名字,眼神愈发深邃难测,“看来,我们是注定要和这位高董事长,打打交道了。”
安抚好情绪激动的业主们,并让赵刚安排人手记录下每个人的具体诉求后,陈阳和林岚在赵刚的护送下回到车上。
“直接回宾馆吗?”上车后,林岚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陈阳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摇了摇头:“去江边吧。看看江城的夜景。”
—
江城滨江公园,夜色下的长江浩浩荡荡,沉默地向东流去。对岸,城市的霓虹灯勾勒出起伏的天际线,繁华而遥远。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了人的衣角发丝。
陈阳和林岚沿着江岸的步道并肩缓缓而行,程秘书和赵刚默契地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既保证安全,又不打扰谈话。
“今天的这出戏,林书记怎么看?”陈阳突然开口,打破了江风中的沉默。
林岚微微一愣,侧头看他:“陈组长指的是……李四海的出现?”
“我们从车站出发,到抵达‘锦华天成’,前后不过一小时。”陈阳停下脚步,双手扶住江边的栏杆,望向漆黑如墨的江面,“龙兴集团的人,消息未免太灵通了。这江城的风,刮得可真快。”
林岚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旁,同样望向江水:“我早就说过,江城的水,很深。龙兴集团在本地扎根经营超过二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渗透极深。高明远本人,不仅是市人大代表,省工商联副主席,头上还有各种‘优秀企业家’、‘慈善家’的光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江城各个关键部门。”
“包括公安系统?”陈阳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她。
林岚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的沉默,以及之前赵刚汇报时的犹豫,本身就已经是明确的答案。
陈阳转换了话题,切入得更深,更直接:“你丈夫,周志华副主任,去世前最后负责调查的,就是龙兴集团在城北那块地的违规问题,对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虽然语气平淡,却在林岚心中炸响。她猛地抬头,看向陈阳,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与震惊,但很快,那波动就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面具。“陈组长……对我家的不幸,了解得很清楚。”
“出发前,我调阅了当年的车祸技术鉴定报告副本。”陈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却没有打开,只是捏在指间,“报告上有几个疑点,我一直没想明白。刹车软管有极细微的、疑似人为磨损的痕迹,并非一次性断裂;现场唯一目击肇事车辆的车主,在初次笔录后不久就推翻了说法,称自己‘看错了’;还有,当年负责现场勘查和初期取证的那名老交警,在事故认定书下达后不到三个月,就以‘身体健康原因’为由,突然辞职,举家离开了江城,再无音讯……”
林岚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扶着栏杆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微微颤抖。这些细节,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但此刻被陈阳如此清晰地一一列出,仿佛将她心中尘封多年的疑窦和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揭开。
“这些……”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停顿了一下,强行稳住声线,“当年的联合调查组,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就是一起……单纯的交通意外。”
“你真的相信吗?”陈阳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江风更大了,吹乱了林岚精心梳理的头发,几缕发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去,望着江对岸那片璀璨却虚假的繁华,久久不语。江水的腥气混杂着城市的气息,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当她再次转回头时,眼中所有的脆弱和波动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决绝的坚毅:“陈组长,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在法律面前,重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和……空想。”
“那就让我们一起来找到证据。”陈阳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江风里,却重如千钧,清晰地敲在林岚的心上,“为了‘锦华天成’那一千多户业主,也为了所有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就在这时,程秘书快步从后面走来,神色凝重,手里拿着正在震动的手机。
“组长,宾馆那边出事了。”他走到陈阳身边,压低声音汇报。
“怎么回事?”陈阳眉头微蹙。
“副组长刚才来电,督导组设在宾馆八楼的临时办公室和几个主要成员的房间,在我们抵达前,被人潜入过。虽然经过检查,没发现丢失重要文件,但物品摆放的细微位置有变动,明显被人翻动过。”程秘书的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技术组的同事在您的房间床头板后面,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一个透明的小型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比火柴盒还要小一圈的、黑色的微型电子设备。
一旁的林岚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窃听器?!”
陈阳接过证物袋,对着远处路灯的光线,仔细端详了片刻,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动作真快啊。”他将证物袋递还给程浩,“看来,有人比我们还要着急。”
“组长,需要立刻更换驻地吗?或者,向省厅方面通报?”程浩请示道。
“不,”陈阳果断摇头,目光锐利,“既然他们想听,就让他们听个够。让技术组的同志,把设备‘修好’后,放回原处。将计就计,有时候,对手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比什么都听不到,更有价值。”
“明白!”程浩心领神会,立刻走到一旁去打电话安排。
陈阳这才转向一直处于震惊中的林岚,神情严肃而郑重:“林岚同志,江城扫黑除恶这场硬仗,离不开你这位熟悉本地情况的纪委副书记的支持。我需要你的全力配合。”
林岚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所有的犹豫和顾虑仿佛在这一刻都被压下,她郑重承诺:“陈组长,请放心。于公于私,我都将全力以赴,协助督导组开展工作。”
她犹豫了片刻,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但是,陈组长,请您务必记住我之前的提醒。在江城,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要多留一个心眼。”
“包括你吗?”陈阳突然问,目光深邃。
林岚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她坦然迎上陈阳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复杂,缓缓点头:
“包括我。”
江风骤起,卷起千层浪,猛烈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远处,江城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勾勒出一个看似平静祥和的夜晚。
但陈阳知道,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无数暗流已然开始加速涌动。他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江水腥气的凉夜空气,望向对岸那片光怪陆离的城市轮廓。
风暴,已然来临。
而他,就是那个执掌风暴的人。
(第一章 完)
喜欢官场:利剑无声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官场:利剑无声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