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刚刚完成的一幅《春山烟雨图》上。墨迹未干，山色空蒙，水汽氤氲，竟是顾阑秋的笔迹。虽笔力尚显稚嫩，但构图疏朗，气韵生动，尤其那抹雨后的新绿，透着勃勃生机，让一旁观摩的沈清弦眼中满是惊艳与欣慰。
“清弦哥哥，你看我这远山画得可还好？”顾阑秋搁下笔，仰起小脸，鼻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渍，像只小花猫。
沈清弦拿起帕子，自然地替她擦去，温声点评：“意儿笔下的山，有了魂。不似死物，倒像在呼吸。尤其是这云雾的处理，留白恰到好处，颇有几分禅意。”他指点着画纸，“这里，若是再稍加皴染，层次会更分明。”
顾阑秋听得认真，拿起笔又小心地添了几笔，果然效果更佳。她开心地弯起眉眼：“是哥哥教得好！”
书画课毕，已是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让人心生慵懒。顾阑秋到底是孩子心性，在书房坐久了便有些按捺不住，扯着沈清弦的袖子央求：“哥哥，我们出去走走吧？听说镇上锦绣布庄新到了一批苏杭的软烟罗，光灿灿的，我们去瞧瞧可好？”
沈清弦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哪里忍心拒绝。自上次县衙状纸事件后，这小丫头似乎对书本外的世界愈发好奇，什么都想探个究竟。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应允：“好，便去逛逛。只是看看便好，莫要又突发奇想，把布庄当了战场。”
顾阑秋吐了吐舌头，想起上次差点烧了厨房的壮举，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啦，我就看看，绝对不乱来！”
两人带着青黛，步行至镇上最繁华的街市。锦绣布庄果然气派，三开间的门面，柜台后各色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光线下流光溢彩，引得不少夫人小姐驻足挑选。
钱掌柜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干男子，面团团，未语先带三分笑，正口若悬河地向一位客人推荐一匹蜀锦。他一眼瞥见进门的沈清弦和顾阑秋，虽见沈清弦年纪尚小，但气度不凡，衣着精雅，身边的女童更是玉雪可爱，料定非寻常人家子弟，忙打发走眼前的客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小公子，小姐，快里面请！想看些什么料子？小店刚到的苏杭新货，最是时兴！”
顾阑秋的目光早已被那匹水蓝色的软烟罗吸引，上手摸了摸，触感轻柔冰凉，果然极好。她转头问钱掌柜：“掌柜的，这软烟罗多少钱一尺？”
钱掌柜报了个价，不算便宜，但也在合理范围内。顾阑秋点点头，却又指着旁边一匹颜色相近、但质地明显稍次的湖绉问道：“那这个呢？这个多少钱？”
钱掌柜又报了价，比软烟罗便宜近半。
顾阑秋歪着头，看看软烟罗，又看看湖绉，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问道：“钱掌柜，我瞧这软烟罗和湖绉，颜色差不多，远看几乎一样。为何价格差这许多？是因为软烟罗织法更难，用的丝更好吗？”
钱掌柜没料到这小小女娃会问出这般细致的问题，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小姐好眼力！正是如此。软烟罗用的是上等的湖丝，经纬更密，织工复杂，故而轻薄透气，光泽如水；这湖绉用的丝次一等，织法也简单些，手感便厚重了点。懂行的一摸便知，这价钱自然不同。”
“哦……”顾阑秋若有所思，又指向店里另一侧堆积如山的几种常见棉布，“那这些布呢？我看着都差不多，为何价格也有细微差别？是因为棉花产地不同，还是染料的缘故？”
钱掌柜这下真有些惊讶了。寻常孩子来布庄，要么看花色，要么摸手感，哪会追问这些背后的门道？他不由得收起几分敷衍，认真解释道：“小姐问在点子上啦。这布价啊，学问可大着哩。棉花分等级，纺线有粗细，织布有疏密，染料更是分三六九等。好比这匹标布，用的是松江好棉，紧密厚实，耐穿；旁边那匹，用的是寻常土布，稀疏易破，价格就差在这儿了。”
沈清弦一直安静地站在顾阑秋身后，看着她像个好奇的小学子般连连发问，钱掌柜从最初的客套到后来的认真解答，他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的意儿，果然不只沉醉于书画风雅，对这烟火人间的生计百态，亦有着天生的敏锐和兴趣。
顾阑秋听得入神，小脑袋瓜飞速运转，结合平日里庄子上佃户交租、自家开销等零星见闻，竟又冒出一个问题：“钱掌柜，那你进货的时候，是每种料子都进一样多吗？比如这软烟罗价贵，买得起的人少，若是进多了卖不掉，岂不是要压本钱？还有，我看你店里伙计不少，他们的工钱、这店面的租金，是不是也要算进每尺布的价格里呀？”
这一连串的问题，已然触及了经营的核心——成本核算、库存管理和市场需求预测。钱掌柜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腰间高的小女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哪是孩童之问，便是许多成年掌柜，也未必能想得如此周全！
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苦笑道：“哎哟我的小姐，您这可真是问到小老儿的心坎里去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这开店做生意，学问大着呢！不光要看料子好坏，还得琢磨哪样好卖，哪样利厚，什么时候该囤货，什么时候该甩卖。一步算错，就可能白忙活一场。”他越说越感慨，竟忘了对方只是个孩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就像前年，我看蜀锦风行，咬牙进了一大批，结果今年京城那边忽然不兴这个了，这批货到现在还压着大半，真是愁死人……”
顾阑秋听得两眼放光，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全然没在意钱掌柜的愁容，反而兴奋地扯了扯沈清弦的衣角：“清弦哥哥你听！原来卖布有这么多讲究，比算学还有趣！”
沈清弦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他揉了揉顾阑秋的发顶，对尚在唏嘘的钱掌柜道：“掌柜的莫怪，舍妹好奇心重，打扰您做生意了。”
“不不不！”钱掌柜连连摆手，看向顾阑秋的眼神已带上几分真正的佩服和惊奇，“小姐天资聪颖，句句问到要害，让小老儿受益匪浅！敢问小姐……府上是经商世家？”他试探着看向沈清弦。
沈清弦淡然一笑，避而不答：“掌柜的过誉了，孩童戏言而已。这匹软烟罗，还有那匹雨过天青的杭绸，都给我们包起来吧。”
买了料子，走出布庄，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顾阑秋还沉浸在刚才的“商业探讨”中，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新发现：“哥哥，原来做生意不只是低买高卖，还要会看风向，会算账，会管人……真不容易！钱掌柜好厉害！”
沈清弦牵着她的小手，缓步走在归家的青石板路上，心中一片柔软。他的意儿，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世间的一切知识。她欣赏书画的灵性，与李秀才辩驳的锐气，为庄户鸣不平的正义感，以及今日对商事表现出的洞察力，都让他看到一颗正在茁壮成长的、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
他原本只想为她遮风挡雨，让她一世喜乐无忧。如今却愈发觉得，他更应做的，是为她提供足够的阳光和雨露，尊重并引导她与生俱来的每一种天赋，让她自由地长成她本该成为的模样。
“意儿觉得钱掌柜厉害？”沈清弦低头笑问。
“嗯！”顾阑秋用力点头，“懂得多，还会赚钱。”
“那……”沈清弦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若将来让意儿去当个小掌柜，意儿可愿意？”
顾阑秋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当掌柜虽有趣，但我更想跟着清弦哥哥学更多本事！学问要学，道理要明，武艺也要练！将来……”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将来才能和哥哥一样，做个顶厉害的人，做更有意义的事！”
晚风吹拂，带来远处炊烟的香气。沈清弦看着身旁小人儿脸上那混合着稚气与认真的光芒，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他的意儿，从来就不是需要被圈养的金丝雀。她是即将展翅的雏鹰，而他能做的，就是成为那片最坚实的天空，守护她，直到她翱翔于九霄之上。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温柔而笃定，“哥哥一定，把我所知的，都教给你。”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慢慢融入了江南暮色笼罩的温柔街巷中。而一颗关于商业、关于生计、关于更广阔天地的种子，已悄然种在了少女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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