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海战后的第三天。
那场遭遇战的痕迹还没完全散尽。海面上漂着些碎木板和破布,被海浪推到岛屿岸边的礁石缝里。几条撞坏的船拖上了沙滩,工匠正带着人叮叮当当地修补。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焦味和血腥气,混在海风里,不太好闻。
甘宁站在岛上最高的一块岩石上。这岛不大,南北长不到五里,东西窄,中间高,四周是沙滩和礁石。往北看,是茫茫大海,来路方向;往南看,也是茫茫大海,交州在更远的南方;往东,隐约能见着夷州那边陆地的轮廓,像一道灰青色的影子趴在天边。
他身后站着几个部将,还有士徽、虞文、顾承。
“都清点完了?”甘宁没回头,眼睛还看着海面。
“回将军,清了。”一个部将捧着竹简,“咱们死了三十七个,重伤十九,轻伤五十多。撞沉两条走舸,还有几条得大修。箭矢损耗三成,火油用掉一半。”
“捞上来的呢?”
“捞到敌尸八十三具,活的俘虏十一个,都分开看着。从撞沉的敌船上,又搜出几件东西。”部将递上几样物件:一把环首刀,刀柄靠近护手的地方,刻着个模糊的“吴”字;半块木符,花纹像是东吴军中传令用的;还有一张泡烂了大半的皮子,上面用炭笔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标着些岛屿,其中一个位置,和脚下这座岛有点像。
甘宁接过那把刀,用手指抹了抹那个“吴”字。铁是冷硬的。
“都说说吧。”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接下来,怎么走?”
几个部将互相看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先开口:“将军,打都打了,还怕他个鸟!要我说,补给还够,干脆一鼓作气,先杀到夷州去,把贺齐那老小子端了!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报仇?”甘宁瞥他一眼,“咱们的任务是什么?是南下交州,征林邑,通商路。不是来跟东吴抢夷州的。现在掉头去打夷州,胜了,那是擅自开边衅;败了,连本带利全赔进去。大王那里,怎么交代?”
那部将被噎住,不吭声了。
士徽犹豫了一下,上前半步:“甘将军,家父在交州确实等候已久。林邑稻种关系民生,早一日送到,早一日播种。如今在此耽搁……”
“我晓得。”甘宁打断他,“士公子,我也急。但你想过没有?”他手指向东边,“潘璋吃了这么大亏,马忠死了,他会甘心?他一定滚回夷州找贺齐了。贺齐在夷州有两千兵,船也不少。咱们要是现在拔锚南下,把后背亮给他们,这千里海路,他随时可以追上来咬一口。白天咬,晚上咬,刮风下雨咬,咱们还去得成交州吗?就算到了,船队还剩几成力气打林邑?”
士徽脸色变了变,不说话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另一个沉稳些的部将问。
甘宁走回岩石边,指着脚下的岛:“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守在这儿。”
“守在这儿?”众人一愣。
“对,守在这儿。”甘宁语气斩钉截铁,“这岛,卡在从瀛洲去交州的咽喉上,离夷州也就大半日水程。占了它,就像在孙权喉咙里卡了根刺。他难受,咱们就舒服。咱们守住了,潘璋、贺齐就不敢大摇大摆出海劫道,后续船队南下行商就安全。咱们守不住,丢了,那这片海,以后就真成了孙权家的后院,想来就来,想抢就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虞文和顾承:“虞公子、顾公子,你们是明白人。说说,这岛,该不该守?”
虞文和顾承对视一眼。虞文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将军高见。此岛虽小,干系极大。守住了,进可窥夷州,退可护航路,更向天下昭示:大汉海疆,非东吴可肆意妄为。只是……”他看了一眼士徽,“交州方面,恐需另作解释安抚。”
“解释要作,岛也要守。”甘宁道,“顾公子,你怎么看?”
顾承沉声道:“在下以为,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立稳脚跟,等援军。单靠我们现有兵力和补给,难以久持,更无力南下。必须让瀛洲、让洛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没错。”甘宁点头,“所以,两件事。第一,立刻把岛给我守起来!第二,派人,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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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很快传了下去。
一千五百名还能战斗的士卒全部登陆。甘宁把岛上地形走了两遍,最后决定在主峰下背风向阳的坡地扎营。这里地势稍缓,有块平地,旁边就有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淡水泉眼。
“挖壕!立栅!伐木造望楼!”甘宁亲自指挥。
士兵们挥动刀斧,砍倒岛上不多的树木。粗的做栅栏立柱,细的编成排。泥土被一锹一锹挖起来,垒成齐胸高的矮墙。高处,几个手脚麻利的老卒爬上去,用木头和藤条绑起简易的了望塔。
工匠带着人,把受损较轻的战船拖到岛屿西侧一个隐蔽的小湾里,用树枝和渔网稍作伪装。严重些的,干脆拆了,能用的木板、铁钉都收起来。
在清理岛屿南边一片灌木丛时,士卒发现了意外情况:十几个窝棚,里面躲着二十几个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看见汉军吓得缩成一团。
通译连比划带问,搞清了大概:这些都是夷州本地土着,前几个月被潘璋的人从夷州沿海村落抓来,逼他们在岛上伐木、取水、挖坑,干各种苦活。潘璋来时,把他们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甘宁看了看这些人,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半大孩子,青壮男人大概早被折磨死了或另有用处。
“分点粮食给他们,熬点稀粥,别饿死了。圈到营地边上看管,别让他们乱跑,也别为难。”甘宁吩咐,“找个机灵点的,问问夷州那边吴军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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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营寨初具规模,甘宁开始处理第二件大事:送信。
他让人把虞文、顾承请到刚搭好的中军木棚里。棚子简陋,海风从缝隙灌进来,油灯的火苗晃个不停。
“两位公子。”甘宁开门见山,“信要分两路送。一路北上,回瀛洲汉安城,找刘都护、陈主事。一路向西,回洛阳,面呈大王和廖令君、诸葛军师。北上的路近,但只能解决眼前兵员粮草;西去的路远,却关乎朝廷大计。”
他拿出两份准备好的帛书:“北上的信,我已写好,主要讲遇袭、交战、斩敌将、占岛、求援。附上那把刻‘吴’字的刀和半块符。但西去的信……”他把另一份空白的帛书推到两人面前,“需要两位的证词。”
虞文和顾承都沉默了。提笔在这上面写下名字,就等于把自己和家族彻底绑在了刘备这条船上,再无回头路。
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虞文先伸出手,拿起笔:“将军,借笔墨一用。”
顾承看着虞文,也缓缓点头:“既已登船,何惧风浪。我来写。”
两人俯身,就着昏暗的灯光,将如何认出潘璋、马忠,如何判断对方是东吴官兵而非海盗,以及此战的前后经过,一一写明。末尾,郑重署上自己的名字和家族郡望。
甘宁等墨迹干透,将这份证词和自己写好的详细战报、战略分析(强调此岛价值、点明孙权控制夷州意图、请求朝廷定夺)卷在一起,用油布包好,蜡封,盖上自己的横江将军印。
“北上的信使,我让赵军侯去。他老成,路熟。”甘宁道,“西去的……我让周屯长带十个锦帆营的老兄弟去。他们跟我最久,水性好,胆子大,就算遇上风浪海盗,也知道怎么搏命。”
傍晚,两条船准备离岛。
北上的是一条轻快的走舸,选了二十个精壮桨手。赵军侯把装有环首刀和木符的木匣用绳子捆在背上,对甘宁抱拳:“将军放心,五日之内,必到汉安!”
西去的是一艘修补过的艨艟,撤掉了多余的弩机,多装了一面帆和足够半月的水粮。周屯长是个黑瘦精悍的汉子,接过甘宁递来的油布包裹,仔细贴身藏好,咧嘴一笑:“将军,等着听洛阳的好信儿!”
两条船,一北一西,驶入暮色苍茫的大海。岛上的士卒站在岸边,默默看着帆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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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甘宁派出信使的同时,夷州北部,东吴据点的简陋港口里,潘璋刚被人从船上扶下来。
他样子很狼狈,铠甲丢了,战袍被钩破好几处,脸上还有一道箭矢擦过的血痕。跟去的三十多条船,回来不到二十条,人更是少了近半。
贺齐在营房里等他。贺齐年纪比潘璋大些,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看着像个文官,但眼神很锐利。他是孙权派来经营夷州的主将,担子不轻。
“怎么回事?”贺齐没让潘璋坐,声音发冷。
潘璋扑通一声跪下,头埋得很低:“末将该死!末将……末将按都督吩咐,在海上巡弋,撞见了刘备的船队,甘宁领着,往南去。末将想着……想着主公密令,若能截杀,当不留活口,就……就带人冲上去了。”
“然后呢?”贺齐问。
“然后……”潘璋声音发颤,“那甘宁实在悍勇,箭术又准……马忠……马忠被他……一箭射死了。他们船多,人也凶,末将抵挡不住,只好……只好撤回来。”
营房里死一般寂静。贺齐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每一下都像敲在潘璋心上。
“马忠死了。”贺齐重复一遍,“你带出去的人,折了一半。刘备的船队呢?往南去了?”
“没……没有。”潘璋头更低了,“他们……他们占了我们之前落脚的那个小岛,看样子,是想在那儿扎营。”
“什么?!”贺齐猛地站起,案几被他带得晃了一下,“他们没走?还占了岛?”
“是……是……”
贺齐在原地转了两圈,脸色很难看。他比潘璋想得深。甘宁占了那个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不再是海上的一次遭遇劫掠,而是刘备的势力,实实在在地楔进了这片孙权视为囊中物的海域!那个岛卡的位置太要命了。
“废物!”贺齐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在潘璋肩上,“谁让你去硬碰甘宁的?我是让你劫商船,断他粮道,疲他兵力!不是让你去跟他主力决战!现在好了,人死了,岛丢了,打草惊蛇!甘宁占了岛,下一步就是窥视我夷州!你让我怎么跟主公交代?!”
潘璋被踹翻在地,不敢吭声。
贺齐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骂也没用。
“他们有多少人?船怎么样?岛上的防务,看清了吗?”他一连串问。
潘璋赶紧爬起来:“人……估摸有四五千?船……战船商船加起来,百条左右。岛上的防务……撤得急,没看清,但看见他们在砍树立栅。”
“四五千……百条船……”贺齐盘算着。他夷州满打满算也就两千兵,几十条船,强攻肯定吃亏。但若不把甘宁赶走,夷州永无宁日,他这都督也做到头了。
“立刻写信!”贺齐对书记官喝道,“八百里加急,送建业,面呈主公!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重点说,甘宁悍然袭击我巡海船只,强占海岛,意图不明,恐对夷州乃至江东沿海构成严重威胁!请求主公速派水军援兵,并定夺应对之策!”
书记官领命去写。贺齐又看向潘璋:“你!滚回去把你的人拢一拢,船只修一修!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一条船也不许出港!多派哨船,盯死那个岛!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是!”潘璋连滚爬爬出去了。
贺齐独自站在营房里,看着墙上那幅粗糙的东海海图。甘宁占的那个小点,此刻显得无比刺眼。他忽然有种预感,东海上的平静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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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镇海岛”上的营寨已经像个样子了。
壕沟挖深了,木栅加高了,望楼上日夜有人值守。甘宁把兵力分成三拨,一拨守营,一拨在岛上巡逻、捕鱼、收集淡水,一拨休整。被俘的东吴兵和夷州土着分开拘押,慢慢审问。
士徽不再提南下的事,反而主动帮着清点物资,管理那几十个土着。虞文和顾承则协助甘宁整理海图,把从俘虏和土着口中问出的夷州吴军据点、兵力分布,一一标注上去。
海面上,偶尔能看到东吴的小船在远处游弋,但不敢靠近。甘宁也派了斥候船出去,双方就像两只互相试探的野兽,保持着紧张的距离。
夜晚,甘宁常常独自登上望楼。大海漆黑一片,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往北看,是瀛洲方向,赵军侯应该快到汉安了;往西看,是无尽的海天,周屯长他们正搏命赶往洛阳。
他摸了摸腰间,那里除了佩刀,还多了一面小小的、用营寨里剩下的红布临时赶制的“汉”字旗。他把这面旗,插在了望楼的最高处。
海风很大,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在星空下,在孤岛上,固执地飘扬着。
甘宁知道,自己射杀马忠、强占此岛,等于往东海这潭水里扔了块大石头。涟漪已经荡开,接下来会掀起多大的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等到援军,等到洛阳的决断。
他望着漆黑的海面,低声道:“快点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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