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黄河上的冰凌还没化尽,两岸的柳枝已抽出嫩芽。对垒的烽燧静静矗立在晨雾里,弓弩手在土垒后呵着白气,一切都显得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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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洛阳。
蜀王府武德殿里炭火烧得正旺,刘备却觉得有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手中那卷绢帛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墨迹是新干的:
“二月初九,邺城。孔文举及全家下狱问斩,同日,杨德祖亦死。”
廖湛站在阶下,看着刘备的手指微微发颤。诸葛亮轻摇羽扇,眉头深锁。陈群刚汇报完九品中正制在兖州的进展,此刻屏息垂首,殿中落针可闻。
“文举公……”刘备的声音有些哑,“孔子二十世孙,北海相拒黄巾三十万,天下文宗……”
“王上。”廖湛开口,“细作还有补充。”
“说。”
“孔融被‘请’至邺城后,曹操原想让他收曹昂为徒,借其声望为曹昂铺路。但孔融拒不收徒,反在宴会上屡次讥讽。”廖湛顿了顿,“他笑曹操‘荥阳遇徐荣几不得脱’,又讥‘许昌十万大军竟为所破’,还说‘河北之木,可有凤凰来仪’。”
诸葛亮轻叹:“文举刚直太过。”
“杨修呢?”刘备问。
“搜出杨太傅密信,中有‘北地若寒,可南向寻暖’之语。曹操以通敌罪斩之。”廖湛声音平静,“司马懿求情,被贬为军司马,即日赴右北平——名义上是防辽东公孙度,实则是为曹昂清除障碍,也把司马仲达赶出了邺城中枢。”
刘备闭上眼,良久才睁开:“设灵位吧。孔文举灵位设于洛阳太学,百官素服三日,天下士子皆可往祭。”
“诺。”
命令传下,殿外开始有人匆匆跑动。但刘备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祭奠。
这是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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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血腥气,三天后才被春风吹散。
刑场上的血渗进夯土,变成深褐色。路过的百姓低着头快步走,没人敢多看一眼——昨日有几个书生在酒肆里叹息“文举公可惜”,当夜就被巡城兵抓走了,至今没放出来。
魏王府书房里,曹操正在写一幅字。
笔是狼毫,墨是徽州老墨,纸是蔡伦新制的左伯纸。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乱世用重典。”
曹昂站在一旁研墨,动作平稳。这个曾经被吕布俘虏又放归的长子,如今沉稳得让人看不出情绪。
“子修。”曹操搁笔,“你觉得,为父杀错了吗?”
“孔融讥讽父亲,动摇军心,该杀。”曹昂声音平静,“杨修私通南面,其心可诛,更该杀。”
曹操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你不怕天下士人骂我?”
“怕。”曹昂抬头,“但更怕父亲心软,让河北变成第二个许昌——士人离心,将领生疑,一战而溃。”
曹操的笑容深了些。
“司马懿去右北平前,你见过他?”
“见过。”曹昂道,“他说‘此去辽东,当为王上筑北疆藩篱’。儿臣给了他三百精兵,五十匹好马。”
“很好。”曹操重新提笔,在纸上又加了一行小字,“记住,能用的人要往远处放,不能用的人……要尽早埋。”
曹昂躬身:“儿臣谨记。”
窗外传来鸟鸣,春天真的来了。但邺城的春天,比往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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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杨府。
杨彪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卷《史记》。他已经这么坐了两个时辰,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儿子杨修的血衣就放在旁边木匣里——是邺城的旧部拼死带出来的,染红的锦缎早已发黑。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那血迹,指尖颤抖。
门被推开,荀彧端着药碗进来。
“文先,该用药了。”
杨彪没回头:“文若,你说……汉室还有救吗?”
荀彧沉默片刻:“只要陛下还在长安,汉室就在。”
“陛下?”杨彪惨笑,“一个被供在长安宫殿里的泥塑木偶?文若,你我心里都清楚,从曹操放弃许昌、刘备入主洛阳那天起,这天下……就姓刘和姓曹了。”
荀彧的手一颤,药碗里的汤药漾出波纹。
“我儿死了。”杨彪慢慢站起来,腰背佝偻得像张弓,“因为一封信,一句‘可南向寻暖’。曹操怕了,他怕河北的士人都往南跑,怕他苦心经营的邺城变成空壳。”
他转身,浑浊的老眼里忽然迸出光:“那老夫就让他怕的事,成真。”
“文先,你要——”
“去洛阳。”杨彪一字一句,“带上我杨家七代人攒下的藏书,带上关中所有还念着汉室的世家。曹操不是要杀名士吗?好,老夫就把名士都送到刘备那边去!”
荀彧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日后,三十多辆牛车驶出长安东门。车上装满竹简、帛书、木牍,压得车轮深深陷进春泥。杨彪坐在第一辆车上,白发在风里飞扬。
车队经过潼关时,守将张合亲自开关放行。这位曾经的河北降将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去的车队,对副将低声说:
“看见了吗?人心向南,比黄河水向南……还要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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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洛阳城外十里亭。
刘备亲自在这里等。他穿着素服,没带仪仗,只带着廖湛、诸葛亮和十几个侍卫。春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这位四十八岁的蜀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车队出现在官道尽头。
杨彪下车时踉跄了一下,刘备快步上前扶住。老人抬头,看着刘备,忽然老泪纵横:
“王上……老臣,老臣子修……死了……”
刘备握紧他的手:“杨公节哀。德祖之仇,孤记下了。”
“不止是仇!”杨彪抹了把泪,声音陡然拔高,“是道!是士人之道!曹操今日能杀孔融、杀我儿,明日就能杀尽天下敢说话的书生!王上——”
他推开搀扶,整了整衣冠,对着洛阳城方向,重重跪拜下去:
“老臣杨彪,愿举族投效,助王上光复汉室,诛此国贼!”
身后三十多辆牛车旁,杨氏子弟、门生故吏数百人,齐刷刷跪倒一片。
刘备扶起杨彪,转身对众人高声道:
“即日起,加杨公为太傅,领弘文馆大学士,总领天下典籍修撰、士子教化!凡杨公所荐才俊,孤必重用!”
“谢王上——”
山呼声惊起林间飞鸟。
那天下午,洛阳太学的仓库被三十车藏书塞得满满当当。廖湛带着讲武堂的学员来帮忙搬运,年轻人们看着那些珍贵的孤本、善本,眼睛都在发光。
杨彪站在书堆间,对廖湛说:“守仁,这些书……不该锁在库里。”
“太傅放心。”廖湛郑重一礼,“讲武堂已设‘军策馆’,这些典籍会对所有学员开放。寒门子弟,亦可阅百家之言,习圣贤之道。”
老人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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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洛阳讲武堂。
徐庶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手心有些出汗。他是三天前接到调令的——马谡随西征军出发后,讲武堂副办的职位空了出来,诸葛亮举荐了他。
“元直,别慌。”廖湛从他身边走过,低声道,“记住,你是考他们,不是求他们。”
徐庶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铜锣。
“讲武堂春季招考——开始!”
一千二百多名士子涌入考场。他们中有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也有布衣草鞋的寒门书生;有关中口音,有中原官话,甚至还有几个明显带着河北腔的年轻人,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
第一场考策论。题目是廖湛亲自出的:
“论黄河防线之固守与出击。”
一个颍川陈氏的子弟提笔就写:“当深沟高垒,广积粮秣,待十年生聚……”这是稳妥之策。
旁边一个布衣青年却写道:“守不可久守。当遣精兵渡河,袭扰河北屯田,焚其粮仓,疲其民力……”这是进取之策。
更有人写:“黄河天堑,可分兵屯驻,另遣一军自海上绕击青北……”这是奇策。
廖湛和诸葛亮在考场里缓步巡视。看着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廖湛忽然低声说:
“孔明,你看这景象……像不像一种‘科举’的雏形?”
“科举?”诸葛亮侧目。
“设定统一科目,不论出身门第,只凭才学应试,优胜者授官任事。”廖湛目光扫过那些埋头疾书的年轻人,“如今我们虽只限于军事学堂,但未来……或许可以推及治国理政之才。”
诸葛亮羽扇轻摇,沉吟道:“不论门第,唯才是举……若真能推行,则寒门有路,世家不敢壅塞人才,诚为千古良法。然——”他顿了顿,“世家之力,盘根错节,恐非一朝一夕能改。”
“所以先从讲武堂开始。”廖湛点头,“让这些年轻人先明白,要守住这个国家该学什么,将来再谈治理这个国家该做什么。”
第二场考算术,第三场考地理舆图,第四场校场试弓马、基础阵型。一天考下来,有世家子晕倒在算盘前——他从小只读经史,哪会算粮秣周转?也有寒门子弟三箭全中靶心,引得满场喝彩。
黄昏时分,徐庶捧着初选名单来找廖湛。
“总办,按成绩取了前三百人。其中世家子弟一百二十人,寒门一百八十人。另有十七人成绩优异,但身份存疑——像是从河北偷偷南渡的。”
廖湛接过名单,仔细看了一遍:“身份存疑的,单独设‘观察班’,由你亲自带。只要真心向汉,过往不论。”
“诺。”
“还有,”廖湛补充,“增设‘政务科’试点,从优秀学员里选三十人,每旬由陈群、孔明他们讲两个时辰的民政、律法、经济。”
徐庶眼睛一亮:“这……这是要培养能治郡县的将才?”
“是将,也是守。”廖湛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仗不能打一辈子。总有一天,这些年轻人要放下刀剑,拿起笔墨,去治理他们打下来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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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的军议上,陈群带来一份厚厚的名册。
“自杨太傅表态后,关中、弘农、河东四十七家世家,已送子弟入讲武堂。颍川、南阳等地也在观望。”他翻开名册,“更有意思的是,有些家族把庶子送来考讲武堂,嫡子却走九品中正举荐——两头下注。”
法正笑道:“聪明人。”
“不止。”诸葛亮接话,“昨日有六个河北士子找到我,说愿入讲武堂,但求隐姓埋名。我细问之下,都是家族在邺城有些根基,怕被曹操清算的。”
刘备看向廖湛:“守仁觉得呢?”
“收。”廖湛言简意赅,“但要立规矩:一,入讲武堂需立誓效忠汉室;二,每旬需听‘汉室讲堂’,讲高祖斩白蛇起义、武帝北击匈奴、光武中兴之事,强化学员忠君报国之念;三,建立学员档案,详记出身、成绩、志向,作为将来任用依据。”
“汉室讲堂……”刘备沉吟,“孤可亲自去讲。”
“王上每月去一次即可。”廖湛道,“其余时候,可由杨太傅讲士人气节,关将军讲忠义,张将军讲勇烈。要让这些年轻人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刘备点头:“准。”
议事散后,廖湛和诸葛亮最后走出武德殿。夕阳西下,洛阳城的炊烟袅袅升起,远处讲武堂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操练声。
“孔明,你说曹操现在在做什么?”廖湛忽然问。
诸葛亮望向北方:“大概在训斥曹丕,或者……在谋划怎么把我们这些‘南堂风’给堵回去。”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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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北平的春天,比邺城冷得多。
司马懿站在破旧的城墙上,望着北方苍茫的草原。身上军司马的皮甲很薄,风一吹就透。身后三百兵卒正在修补城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散在风里。
“大人,辽东公孙度有信。”副将递上一卷羊皮。
司马懿展开看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信上说得很客气,邀他去襄平城“一叙”,还送了二十张貂皮、五十斤人参。
“收下。”司马懿把信在手里揉了揉,随手扔下城墙,“回信说,司马懿奉命戍边,不敢擅离。待秋后粮足,自当拜会。”
副将犹豫:“大人,这……”
“曹操让我来右北平,是嫌我在邺城碍眼。”司马懿望着南方,声音很轻,“但他忘了,辽东的公孙度、乌桓的蹋顿、鲜卑的轲比能……这些狼,离邺城也不远。”
他转过身,拍了拍副将的肩膀:“好好修城墙。我们待在这儿的时间……恐怕不会短。”
风吹过城墙上的汉旗,猎猎作响。
三百里外,黄河静静流淌。南岸的洛阳讲武堂里,新学员们正在背诵《孙子兵法》;北岸的邺城招贤馆前,只有零星几个布衣书生在张望榜单。
一道河,隔开两个春天。
一个在血泊里长出荆棘,一个在书声中萌发新芽。
而历史的车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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