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四月十八,松滋城外,辰时初。
长江北岸的晨雾还未散尽,关羽大营已升起袅袅炊烟。
营盘扎得极讲究——背靠一处缓坡,左右各立两座哨塔,辕门前挖了浅壕,虽显仓促却章法俨然。若是有经验的老卒细看,便会发现这营盘规模不过三万余人的格局,与“倾国伐吴”的声势颇不相称。
中军亲卫营的辕门下,几名老兵正在打磨兵器。
“啧,君侯这次是真动了雷霆之怒。”亲卫队长陈伍检查着攻城车的绞盘,对身旁的老兄弟低声道,“从合肥出发时,只点了关平、周仓两位将军随行。”
旁边一个年轻士卒探头问:“赵老哥,咱们人好像不多?打江东够吗?”
“打朱光这种败军之将,要多少人?”赵胡子将磨好的环首刀举到眼前,刃口映出他眼角深刻的皱纹,“真当江东都是周瑜?再说,徐晃将军在徐州,张辽将军在合肥盯着呢,他们敢动?”
他说着,压低声音:“皖城那一仗,你是没看见。君侯接到徐先生从宛城带回的消息时——听说是有刺客要谋害大王——丹凤眼一睁,帐内气温都降了三分!点兵南下就说了三个字:‘破皖城。’”
新兵咽了口唾沫:“五天……真就五天?”
“五天!”赵胡子竖起手掌,“从合肥到皖城,咱们几乎没合眼。攻城时云梯断了三架,君侯直接持刀攀墙,吴兵那箭雨……嘿,愣是没挡住!破城后搜府库,你猜怎么着?朱光那厮连晚饭都还没吃完,从西门骑马跑了,听说就逃来这松滋。”
陈伍接话:“君侯当时没追,只说了一句:‘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如今看来,这‘十五’就是今日了。”
晨雾渐散,松滋低矮的城墙轮廓在朝阳中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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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
关羽踞坐主位,案上摊开一幅简陋的江防图,只标了松滋、柴桑几处要地。他未披甲,只着一身墨绿战袍,头戴青巾,丹凤眼微眯盯着地图,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几边缘——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裂痕,是三日前听闻广陵方向有异动时一掌拍裂的。
徐庶坐在左侧,面容冷峻,眼底带着血丝。这位游侠出身的谋士连日奔波谋划,又与关羽同仇敌忾,此刻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诸葛亮坐在右侧,羽扇轻摇,神色平静。但若细看,他摇扇的频率比平日稍缓了些——从长安出发前,廖湛那句“北地恐有异动”的提醒,如今像根刺扎在心头。
“朱光残兵不足三千,城小墙薄。”关羽开口,声音沉如铁石,“今日必克。孔明,水军可能彻底锁江?周瑜若渡江来援……”
“甘宁、蔡瑁已控江面要道。”诸葛亮羽扇稍停,“然周瑜用兵诡谲,亮已命文聘加强江夏各渡口戒备,防其迂回袭扰。”
徐庶补充道:“君侯,廖化将军从汝南传讯,张辽将军也从合肥发来急报,皆言江东各地守军戒备森严,但未见大规模调动向北——看来孙权是真怕了,将主力皆集于柴桑周瑜麾下。”
关羽冷笑:“集于一处最好,某一并歼之。”
他手指重重点在松滋位置上:“传令:关平攻南门,周仓督造冲车,午后总攻。破城后……”他顿了顿,丹凤眼中杀意一闪,“留朱光性命,某有用处。”
话音未落,帐外亲兵急报:“启禀君侯、军师!东吴使者鲁肃乘舟至北岸,请求入营拜见!”
帐内空气一凝。
关羽豁然起身,绿袍下摆带倒了案边笔架。“某不见!”他声音冷硬如铁,看向诸葛亮,“孔明,你去。告诉他——交出周瑜,方可免刀兵。否则,松滋城破之日,便是某渡江之时!”
徐庶也随之站起:“庶随君侯巡营。朱光这厮,今日必擒之。”
两人一前一后出帐,将鲁肃这个烫手山芋彻底丢给了诸葛亮。
帐内安静下来。
诸葛亮轻叹一声,羽扇复摇。他自然知道关羽为何如此——宛城灵堂前的刺杀,触及了这位义重如山的将军最不能碰的逆鳞。兄长险遭不测,若不讨个足够分量的说法,关羽这口气绝难平息。
只是……
他望向帐外隐约可见的江面,心中那根刺又深了三分。
北地之狼,真的会坐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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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临时搭起的临水小帐。
鲁肃独自立在帐前,江风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这位江东第一外交家此刻面容憔悴,眼下乌青深重——自宛城事变以来,他奔走于柴桑、建业、松滋之间,心力交瘁。
脚步声传来。
鲁肃转身,见诸葛亮独自从营中走来,羽扇纶巾,神色淡然。他深吸一口气,整衣肃容,深深一揖:“肃,拜见诸葛军师。”
“子敬不必多礼。”诸葛亮还了一礼,伸手引路,“帐内叙话。”
帐中极简,仅一案两席。两人对坐,亲兵奉茶后退至帐外十步,江涛声隐隐传来。
鲁肃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此乃吴侯亲笔请罪书。吴侯自知御下不严,致使吕蒙狂徒行此大逆,悔痛无已。今愿去‘吴公’之号,割江夏全郡,赔军资粮秣三十万石,永为汉室藩臣,岁岁朝贡。乞左将军与军师恕罪,存两家之好,共扶汉室。”
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极致。
诸葛亮没有接那卷帛书。
他羽扇轻摇,目光平静地看着鲁肃:“子敬,吕蒙已擒,此事天下皆知。然——刺客一人,安能成事?背后主谋,何人指使?”
鲁肃面色一白。
他早料到会有此问,但真当面对诸葛亮那双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眼睛时,仍觉喉咙发干:“此……此确系吕蒙个人疯癫之举!吴侯与公瑾都督实不知情!天地可鉴!”
“既如此,”诸葛亮语气转冷,羽扇停住,“为表诚意,请江东交出真正主谋之人——周瑜周公瑾。”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
鲁肃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关将军有言。”诸葛亮一字一句,清晰如刀,“‘交出周瑜,或可示江东无犯上之心。’”
“荒谬!”鲁肃豁然站起,案上茶盏被衣袖带倒,茶水泼了一地。他浑身发颤,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孔明!公瑾乃江东擎天之柱,三军之魂!此条件……与要我江东自毁长城、举国请降何异?!吴侯宁可举国玉碎,亦绝无可能!”
诸葛亮静静看着他。
等鲁肃喘息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子敬,关将军兄长、我主玄德公,于汉室老臣灵前险遭不测。此乃国仇,非私怨。若无足够分量之人抵罪,如何平我军中滔天之怒?如何向天下交代?”
“可吕蒙已被你们擒获!”
“吕蒙一校尉,分量不够。”
“那……”鲁肃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也不能是公瑾!孔明,你难道不知,此条件形同宣战?!”
“宣战?”诸葛亮微微摇头,“江东刺客潜入宛城灵堂时,战火已燃。”
沉默。
帐外江涛拍岸,一声声仿佛敲在鲁肃心口。他跌坐回席,双手撑额,良久,发出一声惨笑。
“既如此,肃……无言以对。”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诸葛亮:“唯有一言,望孔明转告关将军与玄德公——北地豺狼已露齿,若江东这面盾碎,汉室最后的栋梁,将独面最烈风雪。届时……恐悔之晚矣。”
说罢,他踉跄起身,深深一揖,转身出帐。
诸葛亮没有送。
他独自坐在帐中,听着鲁肃的脚步声远去,渐渐淹没在江涛声里。许久,他才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盾若生逆鳞,亦能噬主……”
“北患,亮岂不知?”
“然云长之怒……需有交代啊。”
羽扇再摇时,已恢复了平稳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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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松滋城外。
关羽立在一处缓坡上,绿袍在江风中翻卷。周仓按刀侍立在他身后半步,像一尊铁塔。
坡下,攻城战已至高潮。
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墙,夯土垒砌的墙体在轰鸣声中不断剥落。南门外,关平亲自率领先登死士冲锋,云梯一次次架起,又被守军推倒,鲜血将城墙根染成暗红色。
“君侯,”周仓瓮声道,“朱光把主力都调去南门了。”
关羽丹凤眼微眯:“地道如何?”
“昨夜已通,三百死士候在里头,只等信号。”
“发信号。”
“诺!”
周仓从怀中取出一面红旗,用力挥舞三下。
片刻死寂。
然后——
“轰!!!”
西北角城墙内侧,猛地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土石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中,那段城墙竟向内塌陷出一个三丈宽的缺口!
喊杀声从缺口内爆发。
三百名浑身尘土、面目狰狞的死士从烟尘中冲出,见人就砍,直扑城门!守军猝不及防,瞬间大乱。
“破了。”关羽淡淡道。
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攻破。关平一马当先冲入城中,长刀过处,残肢断臂纷飞。吴军士气彻底崩溃,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半个时辰后,松滋城头“刘”字大旗被砍倒,“关”字大纛缓缓升起。
又过一刻,周仓押着一人来到坡前。
那人衣甲凌乱,满脸烟灰,被两名军士按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正是从皖城逃到松滋,又试图化装成百姓溜走的朱光。
“君侯饶命!末将愿降!愿降啊!”朱光以头抢地,磕得额头见血。
关羽俯视着他,丹凤眼中毫无波澜。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发寒:
“留你性命。”
朱光猛地抬头,眼中迸出狂喜。
“去柴桑,”关羽继续道,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告诉周瑜——要么自来领死,要么某渡江取他首级。”
“现在,滚。”
朱光连滚带爬地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江边——那里有几条逃难百姓遗弃的小船。他跳上一条,拼命划桨,朝着江南的柴桑水寨方向逃去。
江风送来他隐隐的呜咽声。
周仓啐了一口:“便宜这厮了。”
关羽没有接话。
他转身,望向江南。暮色渐合,对岸柴桑水寨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带,仿佛一条盘踞江心的火龙。
“周公瑾……”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丹凤眼中杀意如实质般凝聚。
“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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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柴桑水寨,中军大帐。
鲁肃跪坐在席上,将谈判经过一字不落地复述完毕。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程普、黄盖、韩当等老将瞪圆了眼睛,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成铁青。年轻些的将领如凌统、潘璋,已按着刀柄站了起来,眼中喷火。
“欺人太甚!!!”程普猛地一拍案几,须发皆张,“刘备是要逼我等死战!”
“交出公瑾?哈哈哈哈!”黄盖怒极反笑,“他们怎么不直接要吴侯的人头?!”
“打!跟他们拼了!”
“江东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唯有周瑜,静静地坐在主位上。
他穿着一身素白襜褕,外罩淡青纱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脸上没有表情。甚至在听到“交出周瑜”四个字时,他也只是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冰冷,残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弄。
“好……”他轻声说,声音却压过了满帐怒吼,“好一个关羽关云长。”
众将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他。
周瑜缓缓起身,走到帐中央。烛火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摇曳如鬼魅。
“诸君听见了?”他环视众人,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刘备、关羽,不要钱粮,不要土地,甚至不要吴侯请罪——他们要的是我周瑜的命,是我江东的脊梁!”
帐内一片粗重的喘息声。
“既然如此……”周瑜转身,望向帐外江北的方向。夜色已浓,但对岸松滋城头的火光依然可见,那面新升起的“关”字大旗在火光中狰狞招展。
他深吸一口气,再转身时,眼中已只剩下决绝的寒光:
“那便战吧。”
“传令三军:即日起,柴桑进入死战状态。所有战船连以铁索,沿江布设暗桩火船,弩台昼夜不离人。粮草集中,老弱妇孺后撤百里。”
“我周瑜——”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与此寨,共存亡。”
“诺!!!”众将轰然应命,声震屋瓦。
军令如流水般传下。片刻后,寨中最高处,一面血色大旗缓缓升起,在江风中猎猎狂舞。
周瑜独自走出大帐,来到江边了望台。鲁肃默默跟在他身后。
对岸的火光映在周瑜眼中,跳跃如鬼火。
“子敬,”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这是要把江东……逼成一头只剩撕咬本能的困兽。”
鲁肃喉咙发堵:“公瑾……”
“告诉主公。”周瑜打断他,侧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准备……最坏的打算吧。”
江风呜咽,卷着血腥气和江水特有的腥咸,扑打在两人脸上。
江北,松滋城头的火光彻夜不熄。
江南,柴桑水寨的血旗在夜色中狰狞招展。
长江在这一夜,仿佛成了一条燃烧的界限,将两岸彻底割裂成不死不休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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