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灰白色的纱,还懒懒地笼在江面上。
松滋那截低矮的土黄色城墙,就从这片雾气里慢慢浮出来,轮廓模糊,像一头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困兽。城头上插着的几面“吴”字旗,湿漉漉地耷拉着,不见半点生气。几个守军的身影在垛口后偶尔晃动一下,也是畏畏缩缩的。
雾气的这边,是另一番天地。
营寨的轮廓如同巨兽匍匐的脊背,一眼望不到边。鹿角、壕沟、箭楼,森然罗列。更前面,一架架新赶制出来的云梯、冲车、投石机,如同钢铁与巨木铸就的獠牙,静静对准了那座孤城。空气里弥漫着湿土、金属和马匹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沉的东西——那是数千人屏息凝神、等待厮杀前,特有的死寂。
“关”字大旗,“汉”字王旗,在渐渐升起的晨光中变得清晰,被江边来的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
关羽就在高坡上。
他没戴头盔,任凭清晨带着水汽的风拂过脸颊,也拂过他那把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绿袍外罩着打磨光亮的金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他骑在赤兔马上,那马也安静,只是偶尔喷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一下地面。他的目光,从松滋城头那几面无精打采的旗帜,缓缓扫过城墙每一处可能藏兵的垛口,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包着铁皮的城门上。丹凤眼里没什么波澜,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可那平静底下,是能割开皮肉的锋锐。
徐庶在他侧后方半步,也骑着马。他没着甲,只一袭便于行动的深色戎装,腰悬长剑。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视线在城池与更远处的江面之间来回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元直,”关羽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徐庶耳中,“看此城气象,朱光已无战心。”
徐庶收回目光,应道:“君侯明鉴。松滋小城,兵不过千,将仅朱光,闻我大军至,胆已寒。然……”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东南方那片依旧被雾气锁住的浩渺江面。
关羽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笑意冷冽:“然其所恃者,无非一江之隔,对岸周郎尔。”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东南方的江雾深处,就在这时,传来了声音。
起初是极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号角长鸣,穿透雾气,隐隐约约。紧接着,是节奏分明的、沉重的鼓点。咚……咚……咚……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碾碎一切阻碍的沉稳力量,由远及近。
北岸营中,所有的士卒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短暂的死寂后,压抑的骚动和低语像水波般漾开。
“是水军!”
“荆州!是荆州的船队!”
“来了!荆州水军来了!”
雾气,终于开始真正地消散。
西边的江面上,帆影幢幢,如同水底升起的连绵山峦。最先刺破雾气的是高耸的桅杆,然后是巨大的、吃满风力的帆。战船一艘接一艘地显现,蒙冲、斗舰、楼船……队列严整,破开灰白色的江雾,向着松滋对岸的江面缓缓压来。船身拍击水浪的声音渐渐清晰,混着鼓角,汇成一片磅礴的轰鸣。
当先几艘巨大的楼船,船体漆成深色,船舷女墙后矛戟如林。旗舰的桅杆上,数面大旗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招展——“诸葛”、“汉”,旁边稍小的旗帜上,依稀可见“蔡”、“张”等字号。
北岸的士卒们爆发出真正的欢呼。连日行军的疲惫,攻城前的紧张,似乎都被这自西方而来的水军驱散了。
关羽依旧驻马高坡,望着那支令人望而生畏的船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节似乎松了一松。
徐庶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孔明用兵,向来严谨。水军一到,周瑜便不敢轻易渡江来援,松滋彻底孤立了。”
江心,那艘最大的楼船上层甲板上,一人凭栏而立。
羽扇,纶巾,素色的文士袍服在江风中微微拂动。诸葛亮望着北岸连绵的营寨和那座孤城,又转向南岸雾气将散未散处,那里,柴桑水寨的轮廓已隐约可见。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淡漠,只有那双眼睛,在扫视江面与两岸时,闪烁着计算与权衡的光芒。
一艘轻快的走舸从船队中驶出,分开江水,径直朝着北岸关羽所在的高坡之下而来。船头只立着三两人,当先者羽扇纶巾,正是诸葛亮。
关羽已下了马,将缰绳随手扔给亲兵,大步走到江滩边。徐庶紧随其后。
轻舟靠岸,诸葛亮踏着跳板走上滩头,衣袂沾了些许江水。
“关将军。”诸葛亮拱手。
“孔明。”关羽还礼,语气比起平日,少了些许孤高,“有劳孔明远来驰援。江夏之事如何?”
“赖文仲业、甘兴霸之力,江夏吴军已肃清。”诸葛亮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亮留部分兵马镇抚,率水军主力东进。途中闻报,周瑜已弃江夏攻势,回援柴桑,亮故尾随而至,幸未迟也。”
关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周郎跑得倒快。皖城五日而下,某本欲直捣柴桑,元直劝某暂驻于此,以候孔明。”他提及“皖城五日而下”时,语气里并无炫耀,只有理所当然的冷硬。
徐庶适时开口,目光看向诸葛亮:“松滋乃柴桑门户,锁此咽喉,周瑜如芒在背。今水陆合兵,大势在我。只是……”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诸葛亮羽扇轻抬,指向南岸雾气渐开处,柴桑的方向隐约有旌旗招展:“周瑜水战之能,不可小觑。彼已回柴桑,凭险固守。急切难图。”
他话锋一转,看向关羽:“然我大军压境,其心必乱。将军已围松滋,可速下之,立威于敌前,迫其来议。”
关羽抚髯,丹凤眼中寒光一闪:“正合吾意。朱光之辈,土鸡瓦狗耳。今日便让对岸看看,某之手段。”
诸葛亮不再多言,略一颔首,转身登上轻舟。小船调头,破开江水,向那庞大的船队驶回。楼船之上,旗号变换,庞大的船队开始缓缓调整队形,如同展开翅膀的巨鹏,将松滋对出的江面牢牢控住,锋锐直指南岸。
关羽也转过身,不再看江面,对着早已候在一旁、甲胄俱全的传令官,声音斩钉截铁,砸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
“传令各营——”
“巳时造饭,饱食。”
“午时一刻——”
“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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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滋城头。
守将朱光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不得不伸出手,紧紧抓住冰凉的垛口,才能稳住身子。清晨的寒意早已褪去,可他里衣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他瞪着城外,那片原本空旷的江滩和田野,如今已被黑色的营寨、狰狞的器械和蚂蚁般密集的士卒填满。更可怕的是江上——那一片几乎遮蔽了西边整个江面的帆樯,那如同移动城堡般的巨大楼船,还有船上林立的戈矛反射出的点点寒光。
“将、将军……”身旁一个年轻士卒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江心那面最大的“诸葛”旗,“关、关羽的旗……还有,还有诸葛亮的船……我们……我们被围死了……”
另一个满脸烟尘的老兵压低声音,那声音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听……听说皖城的兄弟逃回来说……关羽攻城那天,眼睛都是红的,像要吃人……云梯上来的人根本挡不住,刀砍上去,他铠甲都不带晃的……”
“五天!”旁边又有人插嘴,声音尖利,“皖城!皖城那么高,那么大,守军比我们多几倍!只守了五天!我们这破城墙……”他没说下去,但绝望的意思谁都明白。
“住口!”朱光猛地挺直腰,厉声呵斥,声音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劈叉,“休乱军心!紧闭城门,死守待援!柴桑……柴桑周都督就在对岸!必有援军!都督不会不管我们!”
他吼得声嘶力竭,试图用音量压住自己心底翻腾的恐惧,也压住周围士卒眼中那越来越浓的灰败。可当他自己的目光,再次掠过城外那无边无际的敌军,掠过江上那令人窒息的船队,最后落回自己手下这些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的兵卒身上时,那点强撑起来的勇气,就像阳光下的露水,迅速蒸发殆尽。
对岸……周都督……真的会来吗?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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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关羽军大营的上空,炊烟开始成片成片地升起,带着米粮和肉食煮熟的气息,弥漫开来。这人间烟火气,在此刻的肃杀背景下,反而更添几分压抑。
战鼓开始零星地敲响。
咚。
咚。
咚。
不紧不慢,却沉重无比,每一下都像是直接砸在松滋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口上。
江风似乎大了一些,卷动着两岸的旗帜。北岸,“关”、“汉”大旗怒展;江心,水军战旗如林;南岸,柴桑水寨方向,那一片属于“周”、“吴”的旗帜,也在风中顽强地飘摇着,只是隔着宽阔的江面,显得有几分遥远,几分孤清。
在柴桑水寨最高的那座望楼顶上,一个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已经站了许久。
江风鼓荡着他淡青色的披风,也拂动他额前的发丝。周瑜双手扶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地钉在江北——钉在那座被黑云般大军围困的孤城上,钉在那片几乎覆盖了整段江面的敌方船队上,最后,钉在了那面最高、最显眼的“诸葛”大旗上。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朱光那样的惊慌,也没有寻常将领面临绝境时的悲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在那沉静之下,剧烈燃烧的、冰冷火焰。
江北,战鼓的节奏在加快,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
江南,水寨寂然。只有风过旗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江之隔。
两军对垒。
天下目光,于此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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