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五月初三。
长安蜀王府的偏厅里,烛火点得通明,却照不透那股沉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凝重。这不是庆功宴——至少,不全是。
厅内只摆了三张长案。上首独坐刘备,左案是廖湛、法正、徐庶,右案是魏延、廖淳、张松。下首还设了十张矮席,坐着十名士卒代表,他们甲胄已卸,却仍挺直脊梁,目光低垂。
没有丝竹,没有歌舞。侍从沉默地斟酒,青铜爵里的酒液泛着暗光。
刘备举起酒爵,没有惯常的祝词,声音沉缓:“这第一爵,敬阴平道上,没能回来的八百九十一位兄弟。”
所有人肃然举爵,倾酒于地。
酒渗入青砖,像血渗进冻土。
---
“说吧,文长。”
刘备放下空爵,目光落在魏延脸上。这位以悍勇闻名的将军,此刻眼眶微红,握着酒爵的手背青筋隆起。
“从头说。”刘备补了一句,“孤要听全。”
魏延深吸一口气,开始了。
---
建安八年,腊月初七。阴平桥头。
六千人在暮色中集结完毕。默语营五千,斥候向导三百,辅兵七百——这是能悄声穿越群山的最大极限。每人背负十日干粮、革囊、钩索、冻硬的毡毯。没有辎重车,没有旗号。
廖淳将最后一份地图塞入怀中,对魏延点头:“将军,齐了。”
魏延翻身上马,又跃下——入山后无马可骑。他最后望了一眼东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走。”
六千条人影,像一群沉默的狼,没入陇南的群山。
---
摩天岭,腊月廿三。
雪已经下了七天七夜。
“积雪没腰,前队用大刀砍冰开道,一步一凿,日行不足五里。”魏延的声音在厅中回荡,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仿佛能听见那砍冰的闷响。
“最险的一段,崖壁近乎垂直,深不见底。钩索挂上去,人悬在半空,脚下是云雾。”他顿了顿,“绳索冻脆了,会断。”
他举起右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这是抓住断绳时,被冰棱割的。我底下那个兵,叫陈二狗,巴郡人,十九岁……我没抓住。”
厅中死寂。
廖淳接话,声音嘶哑:“后来,我们学羌人‘毡裹下坡’。把毡毯浸透水,冻硬,人裹在里面,顺雪坡滑下去。有人撞在岩石上,当场……但总比绳降活下来的多。”
“这就是后来传闻的‘以毡自裹,推转而下’。”法正轻声说。
“是。”廖淳闭眼,“即便如此,坠崖者,三百零七人;冻饿死者,二百四十一人;冻伤致残,一百二十九人。这还只是翻一座山。”
---
邓大。
魏延说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忽然哽住。
同席的亲兵王勇——一个脸上有冻疮疤痕的汉子——忽然跪直身子,替他说了下去:
“雪崩来时,邓大哥走在将军前三丈。他回头看见白浪扑来,竟往回扑,把将军撞进岩缝……自己被埋了。”
王勇眼眶通红:“挖出来时,他怀里还揣着块干粮,包得好好的。前一夜他跟我说:‘王勇,俺要是没了,你替俺告诉将军——将军是南阳乡亲的指望,不能有事。让他……替俺看看娘子和阿范。’”
魏延猛地灌了一口酒,辣得眼眶更红:“我立了誓:邓大之子,即我魏延之子。”
---
白水戍,建安九年一月初。
“拿下白水戍时,守将杨铜以为见了鬼。”廖淳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活气,“我们封锁消息,仍挂益州旗。戍里有粮,有柴,有遮风的屋子——兄弟们终于能睡个整觉。”
魏延点头:“休整了半个月。然后,张别驾的人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张松。
张松起身,拱手:“是臣族弟张富,持别驾文书,以‘运送冬衣粮草’为名,送来三样东西:益州军衣甲五百套、粮草三百斛、盐十石,还有——”
他取出一卷帛书复制件,呈给刘备:“密信。‘刘璋将于二月十五北巡劳军,路线经落凤坡。可于此设伏。’”
刘备展开,看罢,递给廖湛。
“有了衣甲,我们就能伪装成益州军。”魏延接回话头,“又休整了二十日,兄弟们恢复了体力。二月十二,我们出白水戍,往落凤坡。”
---
落凤坡,二月十五,夜。
“刘璋的车队扎营时,我们已潜伏三日。”魏延眼中闪过寒光,“子时,我带三百人,穿着益州军衣甲,假作巡夜靠近营门。守卫未辨,开门即死。”
“营中火起,卫队大乱。我直扑中军大帐,刘璋刚披衣冲出——”魏延顿了顿,“我说:‘刘益州,末将魏延,奉蜀王之命,请君往成都一叙。’”
廖淳补道:“二月十八,我们押刘璋至成都城下。黄权开城。”
“至此,”魏延长长吐出一口气,“阴平一路,毕。”
他报出最后数字:“出征六千人,生还五千一百零九人。阵亡、冻饿、坠崖……八百九十一人。”
厅中唯有烛火噼啪。
---
刘备沉默良久,起身,走到那这十名立功的代表面前,逐一执手。
“名字。”他说。
第一个士卒挺胸:“陈大,巴郡人,兄陈二狗殁于摩天岭。”
第二个:“赵盾,南阳人,冻失三指。”
第三个:“李敢,武都羌人,向导。”
……
第十个:“王勇,南阳人,邓大同乡。”
刘备点头,转身:“明日,设忠烈祠于长安城西,凡阵亡将士,皆录名入祀,四时祭享。家属免赋三年,子女年十二以下,月给粮米。”
他看向魏延:“文长,邓大家眷何在?”
“已在长安安置。”
“明日带来。”
---
翌日,偏厅。
邓大的遗孀是个瘦小的妇人,牵着个七岁男童。孩子有些怯,却努力挺直背脊,眼睛黑亮。
刘备温声问孩子:“读何书?”
“《孝经》。”童声清亮,“还会背《急就章》。”
“可愿学万人敌?”
男童抬眼,看了魏延一眼,用力点头:“愿!为父报仇!”
刘备执其手,沉吟片刻:“尔父‘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孤赐你新名:邓艾,字士载。望你承父志,成国器。”
男童跪拜:“邓艾……谢王上赐名!”
魏延在旁,虎目含泪,重重拍邓艾肩膀:“好孩子!从今往后,你即我魏延之子!”
廖湛静静看着这一切。当听到“邓艾”二字时,他袖中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那个在另一段历史里,亲手终结蜀汉的人……
如今,七岁,跪在刘备面前。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硬生生拐了一道弯。
---
宴散后,廖湛独坐书房。
他铺开竹简,提笔记录:
“建安八年冬,魏延、廖淳率六千众越摩天岭。雪深没腰,崖绝千仞,士卒裹毡而下,死者近九百。邓大殉主,其子艾,年七岁,王上赐名,收于府学。”
“阴平一役,险胜于天。然得三物:一得益州千里,二得‘阴平锐士’五千,三得……邓艾。”
“今艾七岁,十年后十七,正可为将。”
他搁笔,望向窗外。
初夏的夜空星河璀璨。那些死在摩天岭风雪里的魂灵,或许已化作了其中几颗。
而活下来的人,还要在这人间棋局里,继续走下去。
烛火摇曳。
简上墨迹渐干。
(番外·阴平风雪 完)
喜欢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