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二月。
阆中城外的原野上,积雪未化尽,又被马蹄和靴履踏成污浊的泥泞。风里卷着血腥味和草木灰烬的气息,吹过横七竖八的尸骸,吹过折断的刀枪旗帜,吹过那些尚未熄灭的营火余烬。
黄忠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
左翼三里外,烟尘滚滚——那是李严的营寨。一个时辰前,泠苞率三千兵突袭左翼,李严部新降未稳,阵脚渐乱。黄忠看得分明,泠苞那杆“泠”字大旗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几乎要撕裂防线。
他缓缓取下背上那张三石强弓。
弓身是老柘木所制,浸过桐油,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搭弦,拉满。弓臂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像冬夜里老树的叹息。
第一箭,破风而去。
箭矢掠过三百步的距离,穿过烟尘,穿过寒风,精准地擦过泠苞头盔顶端的缨穗——那簇红缨应声而断,随风飘散。
泠苞下意识地勒马,惊疑不定。
第二箭已至。
“咔嚓”一声,那杆“泠”字大旗的旗杆从中断裂,旗帜委顿落地。
阵中一片哗然。
泠苞猛地抬头,望向望楼方向。他看见了那个须发花白的老将,看见了那张弓第三次拉开。
第三箭,不是冲他来的。
箭矢没入他坐下战马的前蹄关节。战马惨嘶一声,前腿跪倒,将泠苞狠狠掀下马来。李严的亲兵一拥而上,刀戟加颈。
左翼的骚动,渐渐平息。
望楼上,黄忠放下弓,对身边的传令兵道:“告诉李严,泠苞可押,勿杀。”
传令兵飞奔而去。黄忠的目光,转向了阆中城门。
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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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任率八千精锐出城。
他必须出城。坐守孤城,粮草日减,援军虽至却各自为战——泠苞刚失,邓贤怯懦,再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不如野战。趁赵云那支鬼魅般的骑兵未至,趁黄忠主力尚未完全合围,先破其一部,或可挽回颓势。
八千兵如铁流涌出城门,在城前列阵。张任横枪立马,银甲在冬日的微光下泛着冷色。他望向对面那杆“黄”字大旗下,黄忠已下望楼,正提刀上马。
两军对圆。
“黄汉升!”张任扬声,“可敢与某一战?!”
黄忠尚未答话,一骑已从侧翼冲出:“杀鸡焉用牛刀!某来会你!”
来将豹头环眼,正是张绣。他挺枪直取张任,两人马打盘旋,战在一处。
枪影如梨花纷飞,寒星点点。
十合,二十合,三十合。
张任越战越心惊。对方的枪法路数,他太熟悉了——起手式是“百鸟朝凤”,回马枪暗含“金鸡点头”,刺喉那式分明是“丹凤朝阳”……这是师门枪法!
他虚晃一枪,勒马后退三步,喝问:“你那‘凤点头’后三式,可是‘雨打梨花’?!”
张绣一怔,收枪:“你如何得知?此乃吾师童渊秘传,非亲传弟子不授!”
张任沉默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某亦师从童师……入门时,师父曾说,我有一位师兄早年在凉州从军,姓张名绣……”
张绣瞳孔骤缩:“你是……张任师弟?!”
两人对视,战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寒风卷过,吹动他们盔上的红缨,像两簇摇曳的火。
良久,张任低声道:“各为其主……得罪了。”
再战,枪影依旧,却都留了三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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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就是在这时赶到的。
五千精骑如一把尖刀,自西侧山道突然杀出,冲破邓贤仓促组织的防线,直插战场核心。赵云白马银枪,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他冲至阵前,正看见张绣与张任交战。
那枪法……他太熟悉了。
“大师兄?!二师兄?!”赵云失声。
张绣、张任闻声同时收枪,望向赵云。张绣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子龙?!你也……你也是师父的弟子?!”
赵云点头,看向张任:“这位是……”
“张任,张公义。”张任声音干涩,“师父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
三人在万军阵前,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远处战鼓又擂响了。马超的西凉铁骑自北面压来,张飞、张合的水军自东面包抄,战场彻底沸腾。张任咬牙,对张绣、赵云抱拳:“今日……唯有死战。”
他拨马回阵,长枪高举:“全军——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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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空下,三百里外。
落凤坡。
此地两山夹峙,林木幽深,一条官道从谷底蜿蜒穿过。时近黄昏,夕阳将山脊染成血色,归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聒噪。
一支队伍正沿着官道缓缓北行。车马辚辚,旌旗招展,当先一辆四驾马车装饰华贵,车厢帘幕低垂。车旁,张松骑着一匹青骢马,不时左右张望。
“永年,”车厢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刘璋憔悴的脸,“还有多远到绵竹?”
“回主公,过了此坡,再有三十里便是。”张松躬身,“天色将晚,此坡险峻,不如……在此扎营歇息一夜?明日再行,也可让前方哨探查清道路。”
刘璋看了看两侧陡峭的山坡,点点头:“依你。”
营寨很快扎起。篝火点点,炊烟袅袅。刘璋下车活动筋骨,望着北方隐约的山影,叹道:“也不知公义在阆中如何了……”
张松垂首:“张将军骁勇,必能稳住战局。”
夜色渐深。
子时前后,营中大部分人都已睡下,只有哨兵在营栅边来回走动。山风呼啸,林涛如海。
忽然,东侧营栅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紧接着,西侧、南侧同时响起喊杀声!无数黑影从山林中扑出,翻过栅栏,冲入营中。他们行动迅捷如鬼魅,见人便砍,逢帐便烧,却不乱喊乱叫,只在一片惊恐的哭喊声中沉默地杀戮。
“敌袭——!敌袭——!”
刘璋从睡梦中惊醒,披衣冲出大帐,只见营中处处火起,人影幢幢,自己的卫队像没头苍蝇般乱撞。他腿一软,几乎瘫倒。
一道黑影掠至他面前。
来人身高八尺,面如重枣,手中一口大刀还在滴血。他盯着刘璋,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刘益州,末将魏延,奉蜀王之命,请君往成都一叙。”
大刀架在了刘璋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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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日,阆中城外。
战事已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张任身披数创,甲胄破碎,依旧死战不退。他左冲右突,枪下已不知挑落多少敌骑。邓贤被马超阵斩,首级悬于马鞍;泠苞被擒的消息传来,军心已乱。张飞、张合彻底截断了北归之路,黄忠主力正在缓缓合围。
败局已定。
但张任还在战。他不能退,身后是阆中城,城里还有数千守军、数万百姓。更远处,是成都,是那个优柔寡断却终究待他不薄的主公。
又一波冲锋被打退。张任拄着枪喘息,血顺着枪杆流下,滴在泥地里。
就在这时,一骑自南面狂奔而来。
那骑手浑身是血,背上插着三支箭,冲入本阵时几乎从马背上滚落。他扑跪在张任马前,声音嘶裂:
“将……将军!成……成都……”
张任心头一紧,厉声:“说清楚!”
“成都……三日前已失!主公……主公在落凤坡被魏延擒获,现已押在成都!黄别驾……开城降了!”
周围一瞬间死寂。
张任愣住,随即暴怒,一把揪起传令兵的衣领:“胡说八道!魏延昨日还在与我左翼交战!我亲眼所见其旗号!他那口大刀,烧成灰我都认得!”
话音未落,对面阵中忽然传来大笑。
张任抬头,只见“魏延”那杆大旗下,那员红脸大将扯下面甲,随手掷于地上——露出的,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张将军!”那人扬声,声震战场,“某乃马岱,马孟起之从弟!奉诸葛监军之命,假扮魏将军在此,牵制尔等主力!”
他挥鞭南指,一字一顿:
“真魏将军,早已率奇兵越摩天岭,于落凤坡生擒刘季玉,取成都去也!”
寒风卷过战场,卷过无数张惊愕的脸。
刘备军阵中,战鼓轰然擂响!全军齐声高呼,声浪如潮:
“成都已下!刘璋已擒!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张任松开了传令兵。他踉跄退了两步,手中那杆跟随他二十年的铁枪,“当啷”一声,掉在泥泞里。
他望向南方,望向成都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落凤坡……原来……张松你……早就……”
什么都明白了。
黄忠策马缓缓上前,在张任十步外勒住。老将军看着这位浑身浴血、神情恍惚的对手,沉默片刻,沉声道:
“张将军,大局已定。蜀王仁德,必善待降将,亦必保刘益州一家富贵。将军英雄,何忍令麾下儿郎,再做无谓牺牲?”
张任抬起头,看着黄忠,又看了看远处立马遥望的张绣、赵云。他忽然笑了,笑声凄怆,眼泪却流了下来。
“主公……末将……尽力了。”
他缓缓跪倒,朝着成都的方向,重重叩首。
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污泥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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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成都。
刘备入城时轻车简从,只带百名亲卫。城门大开,街道洒扫干净,百姓挤在路边张望,神色惶惑不安。
州牧府前,刘璋被缚着双手,垂首立于阶下。他衣衫尚整,只是面色灰败,眼中无神。
刘备下马,走到他面前,亲手解开绳索。
“季玉,”他声音温和,“受惊了。”
刘璋呆呆看着他,忽然“扑通”跪倒,以头触地:“罪臣……罪臣刘璋,愿降……”
刘备扶起他:“孤必保你一门富贵,不失封侯。从今往后,便在宛都安心度日吧。”
刘璋泪流满面,被亲卫搀扶下去。
另一侧,张松“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伏地请罪:“臣张松,被迫随刘璋北上,陷于贼营,幸得魏将军相救,方能苟全性命……臣有罪!”
刘备亲自扶起他,拍了拍他的手背:“永年之功,孤铭记于心。且先休息,日后自有重用。”
张松“感激涕零”,退入人群。
这时,黄忠引一人至府前——正是张任。他未着甲,只一身素色深衣,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罪将张任,拜见蜀王殿下。”他跪倒,声音嘶哑。
刘备看着他:“公义请起。孤闻将军骁勇忠义,阆中一战,名不虚传。”
张任不起,只伏地:“任无能,丧师辱主,无颜苟活。然家中老母在堂,不敢自裁……今恳请殿下,许任卸甲归田,奉母终老。”
刘备沉默良久,叹道:“准。赐金百斤,帛千匹,归绵竹故里。唯望将军善自珍重。”
“谢殿下。”
张任再拜,起身时身形晃了晃,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袖上,隐见血迹。
黄忠低声对刘备道:“张将军在阆中身负重伤,又闻刘璋被擒,急火攻心,呕血数次……怕是伤了根本。”
刘备点头:“请良医好生诊治。”
张任拱手,踉跄而去。背影在初春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他这一去,便真的“称病不出”了。史载其归绵竹后,闭门谢客,终日侍奉老母,偶有旧部探望,也只谈风月,不言兵事。后建安十二年冬,病逝于家,年四十六。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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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州牧府书房。
诸葛亮与廖湛对坐,烛火跳跃。
“落凤坡之伏,真乃神机。”诸葛亮羽扇轻摇,“文长、元俭,立不世之功。”
廖湛微笑:“然益州虽得,未全服也。巴郡尚有数城未下,南中诸夷观望,而最棘手者——”
他顿了顿,指向地图上长江与涪水交汇处:
“江州。严颜老将军,至今未降。”
诸葛亮点头:“亮已得报,严颜斩我三波使者,言‘老夫受刘益州厚恩,虽死不降’。江州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强攻恐伤亡惨重。”
“攻心为上。”廖湛道,“然此人倔强,寻常说辞难动。需一位……有分量之人去劝。”
两人对视,心中皆有了人选。
窗外,春风已起,吹动新发的柳枝。但更南方的江面上,战云依旧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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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头。
严颜按刀而立,白发在风中飞扬。他望着西方——成都的方向,目光沉静如古井。
斥候跪在身后,颤声禀报:“将军,成都已失……主公……已降。”
严颜沉默。
良久,他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将身旁木案一角斩落!
“老夫守此城,”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人在城在。”
“纵举世皆降——”
他转身,望向城下浩荡长江,望向北方层峦叠嶂。
“老夫不降。”
江水东流,无声。
烽火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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