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春末,江东孙策遇刺的余波尚未在中原完全荡开,徐州的暗流却已按捺不住,即将冲垮堤坝。
下邳城,广陵太守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仅靠一盏铜灯照亮的密室。陈登卸去了白日里恭谨持重的太守官仪,只着一袭深色常服,立于一张铺开的大幅舆图前。地图之上,各方势力以不同墨色勾勒:北面,曹操的“曹”字旗标牢牢钉在兖州、青州南部及新得的琅琊郡;西面,关羽的“关”字旗覆盖豫州,锋芒隐隐东指;南面,江东一片则新标注了“孙策卒,权立”的潦草小字;而自己所在的徐州,恰被这三色包裹,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烛火摇曳,映照着陈登平静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决断寒光。
“时机到了。”他低声对身旁两位绝对心腹道,“孙伯符一死,东南暂失强藩,曹、刘目光必更聚焦于徐州。温侯(吕布)性情,你我深知。只需一点火星……”
他指着地图上许县与谯县之间:“曹孟德北忧袁绍,南忌我主(刘备),其与关羽,名为共辅,实存龃龉。此二者若有‘密约’图谋徐州,最为温侯所惧。” 又指向邺城:“袁本初新丧颜良、文丑,正需立威并寻找南下图谋之机,若知邻境有变,岂能坐视?”
心腹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卷素帛呈上。陈登亲自提笔濡墨,笔走龙蛇。一封,模仿曹操麾下首席谋士荀攸与关羽军中主簿的笔迹口吻,言辞“恳切”:“……曹公与关将军相约已定,此举乃为朝廷除害,非为私利。待下邳事谐,共诛吕布,以其首级为信,则彭城、下邳归兖州辖制,东海、广陵并入豫州……望关将军速整部曲,以为外应,勿失良机。” 印信模糊处理,恰似传递匆忙所致。
另一封,则以一种激愤的“兖州士人”口吻,向河北告密:“……吕布惊惧曹刘将共图己,日夜不安。今已决意先发制人,袭取兖州东郡,欲以此郡为贽,北投大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其军蓄势已久,不日即发,望大将军明察,早作接应……”
“依计而行。”陈登吹干墨迹,声音冷澈,“‘曹营信使’须‘恰好’在彭城西郊被温侯巡骑所擒,拼死挣扎,务令信件落入其手。‘河北秘使’之信,要走兖州旧道,务使邺城之人‘偶然’截获。”
数日后,彭城,温侯府。
丝竹悦耳,美人翩跹,吕布正与麾下诸将宴饮。自孙策死讯传来,他自觉东南压力骤减,连日来心情颇佳。忽有亲卫统领面色凝重,疾步趋入,附耳低语数句,奉上一卷沾着尘土、封口破损的帛书。
吕布漫不经心地接过,展开。初时目光随意,旋即凝住,脸上酒意蒸腾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转为铁青。握着帛书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哐当——!”
盛满美酒的玉卮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与酒浆四溅,乐舞戛然而止,满堂皆惊。吕布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前倾,双目赤红,戟指西方,声如裂帛:“曹阿瞒!刘大耳!安敢如此欺我!背信弃义,合谋害我!我吕奉先誓杀汝等!”
帛书被他狠狠掷于堂下,诸将惊疑不定。陈宫离席最近,急忙拾起细观,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温侯!”他急声道,“此事蹊跷!此信笔迹虽有几分相似,然印信模糊难辨,语句间破绽隐现!焉知不是他人伪造,行离间之计?当务之急,应速遣使者分赴许县、谯县,当面对质,查清原委!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贸然兴兵啊!”
“查证?对质?”吕布猛地转身,须发戟张,怒视陈宫,“公台!你总是这般瞻前顾后,长他人志气!白纸黑字在此,他们连如何分赃我徐州都写得明明白白!还要如何证据?曹刘早就觊觎我徐州膏腴之地,如今孙策死了,他们以为东南无忧,便迫不及待要对我下手了!等他们使者来‘对质’?只怕是等他们大军兵临城下吧!”
他一把推开试图再劝的陈宫,大步走到堂前,对着噤若寒蝉的诸将吼道:“我意已决!曹孟德北防袁绍,分身乏术;刘大耳重心在南,反应不及。正是我先发制人之时!先破曹操,夺其兖州东部,再回师与刘备算账!”
“高顺!”吕布目光落向席间始终沉默如铁塔的将领。
“末将在!”高顺起身抱拳。
“命你率陷阵营及八千精兵,留守下邳!”吕布盯着他,一字一句,“城在人在!我的家眷,并州老营的根基,皆托付于你了!”
“诺!”高顺沉声应命,无多一字。
“张辽、魏续、宋宪、侯成!点齐并州狼骑及徐州精锐,随我出征!目标,曹操兖州东郡!”吕布声震屋瓦。
翌日,彭城西门洞开,铁骑如黑色潮水涌出,吕布金冠红缨,手持方天画戟,一马当先。烟尘滚滚,向西漫卷,号称五万大军,直扑黄河之畔。
几乎在吕布誓师的同时,许县,司空府。
曹操正与荀攸等人议事,焦点仍在北境袁绍的威胁与孙策死后东南变局的利用上。一名背插三根赤翎的信使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被搀扶着抢入堂中。
“报——!彭城急报!吕布尽起精锐,已破燕县,兵锋直指白马津!”
堂内气氛瞬间冻结。曹操瞳孔微缩,面上惯常的从容骤然褪去,厉声道:“消息确否?吕布因何突然兴兵?”
“千真万确!沿途烽燧皆燃!至于缘由……传闻吕布截获密信,言明公与关将军欲共图徐州……”
“匹夫安敢!”曹操一掌拍在案上,怒极反笑,“我北防袁绍,南镇兖豫,何暇与他纠缠!此必是有人从中构煽!”他瞬间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鹰。
“元让(夏侯惇)!”曹操喝道。
“末将在!”夏侯惇出列。
“你与于禁,即刻率军前出,增援白马刘延,务必挡住吕布第一波兵锋,迟滞其进军!”
“诺!”
“子孝(曹仁)、文谦(乐进),速调本部兵马,向兖州东部集结,我随后亲至!”
“公达,你速拟文书!一封发往宛城朝廷,措辞需硬,质问刘玄德,‘吕布无故狂悖犯境,是否与豫州有所约定?朝廷当有明示,以安将士之心!’另一封……发往下邳,质问吕布为何背弃盟约,擅启边衅!” 后者更多是试探与姿态。
“传令青州臧霸,沿河戒备,加倍警惕河北动向!谨防袁绍落井下石!”
一道道命令如连珠箭发,司空府瞬间化为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曹操起身,甲胄已由亲卫捧上。他面沉如水,北有袁绍虎视眈眈,东南孙策方死未稳,西面刘备态度不明,此刻吕布又从东面狠狠捅来一刀,这四面受敌的危局,让他胸口憋闷,却又激发出滔天的战意与杀机。
邺城,大将军府。
袁绍高踞主位,正与麾下谋士将佐商议南下图谋。孙策之死让他少了些许顾忌,但颜良、文丑新丧的痛楚与将领折损的阴影仍在。就在这时,一封来自“兖州义士”的密报,经由特殊渠道,呈到了他的案头。
“吕布欲袭兖州东郡,以此为进身之阶,投效于我?” 袁绍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谋士郭图立刻上前,兴奋道:“明公!此乃天助我也!吕布骁勇,虽无谋略,然其并州铁骑堪称精锐。若其与曹操在兖州东部杀得两败俱伤,我军再以泰山压顶之势南渡黄河,兖、青二州,岂非唾手可得?即便不能速胜,吕布亦能极大牵制曹阿瞒兵力,为我军全面南征创造良机!”
沮授眉头紧锁,出列反驳:“明公不可!吕布,三姓家奴,反复无常,其言岂能轻信?此中恐有诈,或许是曹操、刘备驱虎吞狼,诱使我军过早南下,陷入泥潭之计!我军新遭折将(颜良、文丑),士气有待恢复,粮草军械转运未臻完美,此时仓促大举南征,风险莫测!当持重观望,待其确凿,再动不迟。”
袁绍面露踌躇。他既垂涎郭图所描绘的渔利之景,又对颜良文丑之死心有余悸,更隐隐觉得沮授所言持重老成。沉吟良久,他折中道:“公与(沮授)所言,不无道理。然儁乂(张合)、元伯(高览)!”
“末将在!”两名河北大将应声出列。
“命你二人,率精兵三万,前出至青州济南国、兖州济北国一带的黄河南岸渡口!”袁绍下令,“大张旗鼓,多置旌旗战船,做出渡河进攻姿态!务必让曹孟德感觉到北方的压力,迫其分兵防御!同时,密切监视兖州战况,若吕布果能重创曹操,再伺机而动!另,派精细之人,尝试密联吕布或陈宫,探其真实意向,许以厚利。”
“诺!”张合、高览领命。一场以威慑为主的军事佯动,就此部署。
宛城,大司马府议事堂。
曹操措辞强硬的质问书与吕布悍然出兵兖州的急报,几乎前后脚送达。刘备坐于主位,廖湛侧席,简雍、刘晔等属官在列,屏风后,诸葛亮、庞统、法正的笔尖悬停,凝神静听。
堂内一片肃然。简雍念罢两封文书,看向刘备与廖湛。
刘备眉头微蹙,看向廖湛:“守仁,曹操此问,锋芒毕露。吕布此举,着实突然。”
廖湛神色平静,缓缓道:“吕布非智谋深沉之辈,其骤然兴兵,必是深信曹刘将共图于他。此等精准拿捏其恐惧的离间之计……恐是陈元龙(陈登)之手笔。时机选在孙策新丧、袁绍势大、曹刘关系微妙之际,可谓狠辣。”
他走到堂侧舆图前,指尖划过彭城、下邳、广陵:“吕布主力西向,兖州东部必有一场恶战,曹操不得不救,北境防袁绍之兵亦被牵动。此时,下邳、广陵空虚。”
刘备眼中光芒渐盛:“朝廷当如何?”
“名正,方可言顺。”廖湛道,“吕布无故兴兵,侵扰州郡,形同叛逆。朝廷当下诏斥之,并授权地方牧守,讨逆安民。”
刘备颔首,决断立下:“即刻拟诏!斥吕布‘狂悖无状,祸乱邻州’,命豫州牧、前将军关羽,‘总督徐、豫毗邻军务,讨逆安民,以靖地方’!” 他看向简雍,“诏书明发天下。另,六百里加急密令至关云长处:吕布已西,机不可失,速取广陵、下邳,陈登可为内应。务必迅捷,勿使吕布回师或曹操抢先!”
谯县,豫州牧府。
关羽端坐,丹凤眼半阖,手中青龙偃月刀倚在身侧,烛光映照着他如重枣的面容,沉静如山。徐庶立于地图前,手指正点在广陵位置。
朝廷明诏与刘备密令同时送至。关羽睁眼,寒光一闪而逝。
“军师,计将安出?” 声如金铁。
徐庶早已成竹在胸:“将军,吕布倾巢而出,徐州腹地空虚,尤以下邳、广陵为甚。广陵有陈元龙,取之易如反掌。下邳虽有高顺善守,然内有陈登策应,外有我大军压境,破之可期。为迷惑各方,可遣一偏师,自谯县大张旗鼓北进,佯攻彭城,牵制曹吕视线。将军则亲率主力,偃旗息鼓,疾趋东南,直扑广陵。广陵一下,与陈登里应外合,下邳可图。吕布根基若失,必成丧家之大。”
“善!”关羽抚髯,霍然起身,“公明、周仓!”
“末将在!”
“命你二人率五千兵马,多树旌旗,广布斥候,自谯县向北,做出进军彭城态势,务必造足声势!”
“诺!”
“关平、徐军师,点齐城中精锐步骑,人衔枚,马摘铃,随我出东门,走谯郡山道,直插广陵!”
“遵命!”关平、徐庶凛然应诺。
是夜,谯县城门悄然洞开又合。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军队,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钢铁溪流,悄无声息地没入东南方向的群山暮色之中。青龙偃月刀冰冷的锋刃,在稀薄的月光下,映出一线决绝的寒芒。
烽火,已在兖州东部点燃;刀锋,亦悄然指向了徐州的心腹。陈登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飞速扩大为吞噬一切的漩涡。天下棋局,数子齐动,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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