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没在那间憋闷的办公室里多耗一天。办公室里那堵无形的壁垒、空气里飘着的疏离与敷衍,让他愈发笃定:答案从不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而在那些文件试图描述,却从未真正触及的土地与人群中。他找到司机小刘,径直要回了那辆闯过生死关的吉普车,目标明确——驶向最偏远、路况最艰险的拉鲁乡。那里是他险些丧命的地方,也是他“高原第一课”的真正课堂。
道路依旧是那副狰狞模样,车轮碾过碎石与泥坑,车身剧烈摇晃,像是随时要散架。窗外是七月的高原,广袤的草场刚泛起一丝微弱的绿意,像大病初愈者脸上勉强透出的血色,远处的雪山却终年不化,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景色壮美得令人窒息,可林辰的目光,总被那些嵌在群山褶皱里、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牵扯。它们与县城“规整”的街道形成刺眼反差,比任何地图标注都更直白地诉说着贫瘠与无奈。
几个小时后,吉普车喘着粗气停在了拉鲁乡政府院子里——那不过是几排比周围民居稍显齐整的平房,墙皮剥落得露出黄土,院坝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乡党委书记王奋进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四十多岁,皮肤黑红得像浸过陈醋,脸颊上两团高原红格外醒目,身材敦实得像块扎根大地的压舱石,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林主任!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王奋进热情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林辰的手用力摇晃,手掌粗糙坚硬,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的笑容爽朗真诚,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可林辰敏锐地捕捉到,那笑容并未完全抵达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还有几分被现实磋磨出的疲惫与麻木。
“王书记,打扰您了。我是林辰,下来熟悉熟悉情况。”林辰谦逊回应,心头却悄悄提起了警觉。这份过分的热情,与钱保国副县长那句看似关切的提醒,竟有种异曲同工的疏离——都在刻意划定着“你”与“我”的界限,透着“你是上面来的,我们是下面的”的泾渭分明。
“嗨,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们上面的领导能来,是我们拉鲁乡的荣幸!”王奋进侧身把林辰让进办公室,亲自倒了一杯浑浊的砖茶,茶汤里飘着细碎的茶梗,杯底沉着一层茶垢。坐下后,他掏出烟盒递过来,林辰摆手示意不会,他便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像被岁月刻得更用力了些。
“林主任年轻有为啊,从首都那么大的地方,跑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不容易。”王奋进吐着烟圈,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感慨,“我们这地方条件差,风大缺氧,饭都吃不香,比不上北京,林主任要多担待。”
“王书记您太客气了,我是来学习、来做事的。”林辰接过话头,直言来意,“这次来,主要是想摸摸乡里的底,看看经济发展的难点、堵点在哪,尤其是群众反映最强烈的‘路’的问题。”
听到“经济发展”和“路”这两个词,王奋进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扬起那副习惯性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复杂——有无奈,有警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他弹了弹烟灰,烟灰簌簌落在泛着油光的裤腿上,重重叹了口气:“林主任,您是从大地方来的,见识广,满脑子都是好想法。不瞒您说,我们这拉鲁乡,哪有什么正经经济可言?老百姓世代放牧,种点青稞土豆,能吃饱肚子,冬天冻不死,就是最大的‘发展’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堵心的往事,用夹着烟的手指狠狠指了指窗外:“发展?不是没搞过!大概七年前吧,也是你们上面派来的专家,穿着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说要搞‘高原特色种植’,推广一种抗寒土豆,吹得天花乱坠,说产量高,能卖大钱。当时老百姓积极性多高啊,把最好的草坡都开出来种上了,天天盼着能多挣俩钱,给娃交学费,给老人看病。结果呢?”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与愤懑,“苗是长出来了,可收获季节连着下了半个月雨,就咱们外面那条破路,别说大车了,马都得小心翼翼地走,稍不留意就摔进沟里。几万斤土豆,要么烂在地里发臭,要么运到半路翻了车,全毁了!老百姓亏得血本无归,到现在提起这茬,还背地里骂娘呢!”
林辰心里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沉甸甸的。王奋进又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继续说道:“还有前年,有个基金会说要帮我们搞‘牦牛绒深加工’,投了点钱,弄了几台机器。想法是好的,可咱们这手艺,织出来的东西又厚又硬,样子也土气,城里人看不上,本地人用不上。最后机器生了锈,成了一堆废铁,摆在院子里碍眼,还占地方。所以啊林主任,”他看向林辰,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实在”,“不是我们不思进取,是这地方就这样,老天爷不赏饭吃,路又不通。好些事,不是光有热情就能办成的。教训太多了,老百姓的心都凉透了,经不起再三折腾了。”
这是一种委婉到极致的否定,一种基于“血淋淋教训”的预先设防。林辰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奋进正在用这些真实的失败案例,在他面前竖起另一堵墙——比钱保国的敲打更隐蔽,也更坚固。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这里的情况复杂又残酷,你那些书本上的想法,前人早就试过了,都撞得头破血流,别白费力气了。
喝完茶,王奋进站起身:“光坐着说没用,走,林主任,我带你转转,眼见为实。”
他带着林辰在乡里唯一的“街道”上走着。所谓街道,不过是两排土房中间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雨后的泥坑积着水,散发着腥气。乡小学的教室低矮破旧,窗户上蒙着的塑料布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随时会撕裂;乡卫生所里,药柜空荡荡的,只有几种常见的感冒药和止痛药,医生坐在椅子上打盹,见了他们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整个乡都弥漫着一种被时代遗忘的沉寂,还有一种深深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无力感。
最后,王奋进带林辰去了乡里那个濒临倒闭的牦牛毛毡合作社。几台老旧的机器静静停放着,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像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埃。两个藏族妇女正低头用手工捻着毛线,动作迟缓,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林辰拿起一块毡垫仔细看着,粗糙的质地硌得手心发疼,可他忽然想起在资料中见过的那些设计精美、价格不菲的少数民族风格工艺品,心里一动,对王奋进说:“王书记,这个合作社很有基础啊。如果能引进新设计,改进工艺,再想办法拓宽销路,比如通过电商,说不定能打开市场,让老百姓多一份收入。”
王奋进听着,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甚至带着点“年轻人太天真”的无奈。等林辰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暗含告诫的意味:“林主任,您这些想法,好,确实是好,听着就让人心里热乎。电商?设计?谈何容易啊。谁来做?钱从哪来?就算东西做好了,”他指了指脚下泥泞的路和远处连绵的大山,语气里满是无力,“您也走过那条路了,好东西也运不出去啊!运费比东西本身还贵,卖给谁去?所以啊林主任,您有热情,有想法,我看得出来。但这里不是北京,不是清华园。老百姓认的是最实在的东西,饿怕了,也亏怕了,再也经不起半点忽悠了。您啊,还是先适应适应环境,有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这番话,像高原傍晚的冷风,吹得林辰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摇摇欲灭。他清晰地意识到,王奋进的“实在”背后,是一种被无数次失败和现实困境磨砺出的保守哲学。他并非恶意,甚至可能是出于保护本地民众不再受伤的负责心态,可这种“为你好”的劝阻,却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人无力。
这次调研,就在这种看似热情、实则冰冷的氛围中结束了。吉普车再次颠簸在返回县城的路上,林辰带着一肚子的见闻和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无功而返。王奋进提到的那些失败案例,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他原本以为,凭借知识和热情就能撬动改变,却发现面对盘根错节的现实和沉重的历史包袱,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渺小,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
然而,挫败感深处,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也在悄然滋生。王奋进的话,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问题的核心——一切的关键,果然还是在那条“路”上。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公路,更是打破思想禁锢、连接内外世界、找到可行方法的希望之路。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凉山景,暗暗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这次“无用”的调研,并非一无所获。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现实的残酷,也让他看清了自己必须跨越的障碍——不仅是钱保国的权力壁垒,还有王奋进们被现实磨平的锐气与信心。下一步,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更需要找到能够打破僵局的、实实在在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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