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省政府主席办公室。
时钟的黄铜摆锤在寂静中划出规律的弧线,每一次摆动,都像是为这个正在剧变时代敲下的注脚。1926年的冬天尚未完全退去,料峭的寒意依然从窗缝里钻进来,但办公室内却是一片暖意。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带了进来。他皮肤黝黑,脸颊上是两团被高原烈风吹出的深红,嘴唇干裂,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属于普通人的坚毅。他双手捧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皮筒,恭敬地递到林景云的桌前。
“主席,九世班禅额尔德尼活佛,遣我送来亲笔信。”他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但字字清晰。
林景云的目光从一份关于滇黔铁路勘探进度的报告上移开,落在那支皮筒上。皮筒的封口处,是一个繁复而庄重的徽记,散发着淡淡的酥油与藏香混合的气味。他示意卫兵给信使上茶和食物,自己则用裁纸刀小心地割开火漆。
信纸是厚实的藏纸,带着独特的纤维质感。上面是两种文字,一种是形如天书的藏文,另一种是隽秀的汉文小楷,显然是出自一位精通汉学的幕僚之手。
林景云一字一句地读着,表情愈发凝重。
信中,九世班禅首先对林景云通过各种渠道,推动北洋政府册封一事表达了深切的感谢。他坦言,这道来自中央的敕封,是他对抗盘踞在拉萨的英国势力以及亲英的噶厦政府的一面重要旗帜。有了这面旗帜,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联络旧部,高举维护国家统一的大义。
信中也提到了南京国民政府的后续动作。在北洋册封之后,南京方面为了不在国家统一的舆论上失分,也匆忙跟进,册封他为“护国宣化大师”。班禅在信中以一种洞悉世事的口吻写道:“北洋与南京,皆视中央正朔为利器,此于我而言,亦是契机。”他很清楚,这种两相争宠的局面,反而给了他在夹缝中壮大自身的机会。
但信的后半段,笔锋一转,充满了忧虑与恳切。他直言自己虽然手握大义,但力量孱弱。多年流亡在外,旧部力量分散,财力物力更是捉襟见肘。而他的对手,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噶厦政府,都根基深厚,实力强大。他写道:“欲使佛法重光,驱逐外夷,非有雷霆万钧之力,不足以成事。放眼天下,能行此雷霆之力的,唯有主席与西南。”
最后,他几乎是在请求:“我即将启程前往青海塔尔寺,整合旧部,为返藏做最后准备。前路漫漫,险阻重重,恳请主席能施以援手,助我完成维护祖国疆土之夙愿。此非我一人之荣辱,实系国家之安危。”
林景云将信纸轻轻放下,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九世班禅的信,既是一封感谢信,一封求援信,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托付。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中国地图前。他的视线越过云南,越过四川,最终停留在地图左上方那片广袤的、被标记为“西藏地方”的区域。那里是中国的屋脊,是亚洲的水塔,更是国家西南方向最重要的一道战略屏障。
“来人!”林景云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立刻通知殷叔桓总参谋长、李印泉副主席、李鸿祥总教官,以及朱培德、顾品珍两位军长,到我办公室紧急开会!另外,立刻向贵州发电,将班禅活佛信件核心内容转告蒋百里总参谋长,请他立即给出战略建议!”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半小时后,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云南军政界的巨头。殷承瓛一身戎装,神情严肃;李根源捻着胡须,目光深邃;李鸿祥腰杆笔直,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朱培德与顾品珍两位手握重兵的军长,则在低声交谈,猜测着这次紧急会议的缘由。
林景云没有废话,直接将班禅的信件抄录件分发给众人。
“诸位,都看看吧。一封来自青藏高原的求援信。”
会议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每个人的脸上,都随着阅读的深入而变得严肃。
李根源,这位别号“高黎贡山人”的云南元老,最先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班禅活佛是聪明人,他看得很清楚,北京和南京都想利用他这面旗子,但谁都不会真的为他火中取栗。而我们云南,与西藏唇齿相依,西藏不稳,云南难安。英国人的手,已经从印度、缅甸,伸向我们的屋顶了!”
殷承瓛作为总参谋长,思考的角度更为直接:“主席,从军事角度看,援助班禅返藏,难度极大。我军的作战体系,是基于现有公路铁路网的。一旦进入藏区,后勤就是我们最大的命门。数千公里的补给线,穿越高山雪域,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派出去的部队就是孤军一支,死路一条。”
朱培德也点头附和:“殷总长说的是。而且,噶厦政府的藏军虽然装备落后,但他们熟悉地形,适应高原气候,又有英国人在背后撑腰。我们贸然军事介入,恐怕会陷入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泥潭。”
一时间,室内气氛有些凝重。大家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但困难也如同一座座雪山,横亘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名机要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报递给林景云。
“主席,蒋百里总参谋长的回电。”
林景云迅速扫了一眼,然后将电报递给李根源,沉声道:“诸位,听听百里先生的看法。”
李根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念道:
“电悉。西藏地处边陲,乃国之西门,亦是国之屋脊。其地理与战略之位,重逾千钧。藏地稳,则国基稳;藏地乱,或为外人所控,则国之大危!此事,非一地一省之安危,实系我华夏国运之兴衰。英人觊觎已久,若我等再不作为,百年之后,何以面对子孙后代?百里恳请主席,以西南之工业基础为后盾,行雷霆万钧之手段,谋万世不易之功业!此事,必须做,且必须做成!”
电报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行雷霆手段,谋万世之功……”李鸿祥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百里先生说得对!畏首畏尾,成不了大事!英国人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室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之前的种种顾虑,在“国运兴衰”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渺小了。
林景云走到地图前,用手掌覆盖在云南、四川、西藏交界的区域。
“百里先生说要行雷霆手段,但雷霆,不一定非要是枪炮。我们最大的优势,不是军队,而是我们这几年拼死建立起来的工业体系和经济模式!”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和自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诸位,对于西藏,我有一个初步的构想。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十六个字——”
他拿起一支粉笔,在地图旁的黑板上重重写下:
“交通为骨、经济为肉、民生绑定、宗教为魂!”
“交通为骨,”他用笔尖点了点川藏、滇藏的路线,“我们暂时修不了铁路,但可以先修公路,哪怕是简易公路。路通了,我们的影响力才能辐射进去。路,就是我们插入西藏的骨架!茶马古道的滇藏线,经过护路总队及“劳动营”多年持续的维护,通行条件已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只要再进行扩宽、升级,着重打通川藏线!”
“经济为肉,”他的笔尖在西藏腹地画了一个圈,“西藏缺什么?缺铁器,缺布匹,缺盐,缺茶,缺一切工业品!而这些,我们云南都有!我们可以成立专门的‘滇藏贸易公司’,用他们需要的物资,去交换他们的羊毛、皮货、矿产。用经济的血肉,将这副骨架填充起来,形成一个与我们共生的经济循环。让他们离不开我们!”
“民生绑定,”他的语气愈发激昂,“我们的罐头、香皂、牙刷、药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却是能最直接改变他们生活品质的利器。当一个藏族牧民,习惯了用我们的火柴点燃牛粪,用我们的盐巴煮奶茶,用我们的药治好孩子的病,这种依赖,比任何政治口号都管用!我们要用民生,像无数根绳索,将他们和我们紧紧地绑在一起!”
“最后,宗教为魂!”他的目光回到班禅的名字上,“班禅活佛,就是我们的魂。他是藏传佛教两大领袖之一,有着巨大的宗教号召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倾尽全力,支持他,武装他,宣传他!让他成为我们在西藏的政治和宗教代言人。通过他,逐步瓦解噶厦政府在信众中的权威,最终形成‘宗教认同’导向‘政治向心力’的良性循环!”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景云描绘的这幅宏大蓝图震撼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援助计划,而是一个从经济、民生、文化、宗教等所有层面,全方位渗透、改造、融合西藏的庞大战略。它阴柔,却又比任何军事行动都更具决定性。
“妙啊!”李根源激动地一拍桌子,胡子都在颤抖,“这才是经略边疆的大手笔!釜底抽薪,润物无声!主席,我李印泉,完全赞同!”
殷承瓛也重重地点头:“此计若成,西藏可定,西南可安!”
林景云见众人达成共识,立刻转向身后的秘书。
“立即拟电!发给西北的陈思齐!”
他的语速极快,思维清晰无比。
“第一,立即从他的西北援助团里,抽调一部最新式的便携军用电台,以及两名最可靠的报务员,以最快速度,秘密前往青海西宁塔尔寺,与班禅活佛的队伍汇合,建立直接通讯联络!”
“第二,将以下内容,作为我给班禅活佛的回电,由陈思齐转交——”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用一种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口述道:
“尊敬的九世班禅额尔德尼活佛:来信已阅。活佛心系国家统一,胸怀千秋大义,景云感佩至深。云南上下,皆为活佛之后盾。自下月起,我方将通过已成立数年的,有良好运营的滇藏食品公司,每月向您提供‘“雪域牦牛”罐头’六百罐,另有盐、茶、粮食及香皂、牙刷等日用之物,一并奉上。此外,滇藏公司在云南所得之利润,每月提取两万银元,作为活佛返藏活动经费。”
“为保活佛此行万全,云南愿派精锐武装,以‘护卫’之名义,听候活佛差遣。兵力多寡,装备如何,皆可按需而定。”
“电台一部,报务员两名,已从西北启程,不日将与活佛会合。此后,你我可直接通联,共谋大计。盼活佛珍重,静候佳音。”
一封电报口述完毕,整个计划的核心已经化为雷厉风行的行动。
提供物资和金钱,是“经济为肉”和“民生绑定”的开始;提供电台,是建立现代化的指挥神经;而最后那句派兵的提议,提供了份武力保护及威慑噶厦的力量。
随着电报员的手指在电键上飞速敲击,一道道无形的电波划破长空,将云南的意志,传向千里之外的西北高原。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林景云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那片广袤的土地,不再是地图上一块遥远的颜色,而是一个即将被唤醒的巨人。而他,和他的西南,将成为唤醒这个巨人的第一阵惊雷。
一枚关乎未来中国边疆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伴随着电波的“滴滴”声,与云南高速转动的工业齿轮,重重地啮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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