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藏兵谷。
山谷两侧的崖壁上插满了火把，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整个山谷映照得如同白昼。谷底中央，一座九层石制祭坛拔地而起，坛身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干涸的血。
袁天罡站在祭坛顶层，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的铁面具额心那道金色裂痕此刻正发出刺眼的光芒。他手中捧着龙泉剑，剑身映着火光，剑尖直指天空。
天空中，云层已经旋转成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中透出的不是星光，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车水马龙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光，高耸入云的建筑。
那是李天然的世界。
“时辰到了。”袁天罡的声音在整座山谷回荡，带着三百年积压的狂热，“三百年了……终于……”
祭坛下方，三百名不良人精锐单膝跪地，齐声高呼：
“恭送大帅！”
他们的声音在山谷中形成回响，震得崖壁碎石簌簌落下。
而此刻，山谷入口处，李天然正藏在阴影中，盯着祭坛的方向。
他已经将十二枚金针布置完毕——三枚在后山瀑布深处，三枚在祭坛基座下，三枚埋在谷口地底，最后三枚……在他自己体内。
这是他从《天命篡录》中领悟的“同归于尽”之法：用自己的身体为引，同时引爆三处时空裂隙，将袁天罡的仪式彻底破坏。
代价是，他的存在会被抹除。
但他别无选择。
“还有一刻钟……”李天然计算着时间，看向天空的漩涡。
漩涡越来越大，缝隙越来越宽，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见街道上行走的人影，看见他们手中发光的“手机”。
故乡。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李寻安。”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天然猛地转身，血色短刃已经抵在他咽喉前。莹勾站在他身后，血眸中满是怒火和……恐惧。
“你想做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想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莹勾……”李天然喉咙发紧，“你怎么……”
“我怎么找到你的？”莹勾冷笑，“将臣给我的铜簪，能感应到你的位置。我日夜兼程，从楼兰赶回来，不是来看你送死的。”
她收起短刃，一把抓住李天然的手腕：“跟我走，现在就走。袁天罡的仪式与我们无关，让这个疯子和他的世界一起毁灭好了。”
“不行。”李天然摇头，“我必须留下。”
“为什么？！”莹勾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了这个你只待了不到一年的世界？”
“为了你。”李天然看着她，眼中是莹勾从未见过的温柔，“如果我走了，如果袁天罡成功了，他会把‘时空毒素’排入我的故乡。那个世界会毁灭，而这里……也会被波及。到时候，你怎么办？女帝怎么办？幻音坊的所有人怎么办？”
他伸手轻抚莹勾的脸颊：“我不能让他在两个世界之间制造瘟疫。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是我带来了变数。”
“那我的责任呢？！”莹勾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我的责任是保护你！从一开始就是！你说过你会回来，你说过你不会死——”
“我没有说不会死。”李天然苦笑，“我说的是，我一定会回来。”
他顿了顿，轻声道：“但可能……不是以你熟悉的方式。”
莹勾怔住了。
祭坛上，袁天罡开始诵念咒文。古老的语言在空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引动天地异象。漩涡旋转得更快了，缝隙中甚至传出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喧嚣、某种机械的轰鸣。
天空开始下雨。
不是雨水，是细小的光点，像是星尘坠落。
“时空乱流开始了……”李天然推开莹勾，“你快走，去找女帝，她会带你离开。”
“我不走！”莹勾死死抓住他，“要死一起死！”
“你不能死。”李天然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你是尸祖，你是幻音坊的继承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我……”
他看着天空的漩涡，轻声道：“我只是一个误入这个世界的过客。”
话音未落，祭坛上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袁天罡将龙泉剑高高举起，剑尖刺入漩涡中心。剑身开始剧烈震动，发出龙吟般的啸声。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的符文全部亮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中央，出现了一道门。
一扇由光组成的门，门后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就是现在！”袁天罡狂笑，“回家！我要回家了！”
他一步踏入门中。
但就在他踏入的瞬间——
李天然引爆了体内的三枚金针。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他咬牙忍住，双手结印，九幽玄天功全力运转。
“三处裂隙……同时引爆！”
后山瀑布深处，传来三声闷响。整个瀑布倒流，水流冲上天空，在空中炸开成漫天水雾。水雾中，隐约可见两个纠缠的虚影——那是六十年前那对孪生兄弟的残魂。
祭坛基座下，三枚金针炸裂。埋藏百年的阵法纹路寸寸崩碎，祭坛开始倾斜。袁天罡的身影在门中剧烈摇晃。
谷口地底，最后三枚金针引爆。埋藏的三百颗火雷子连环爆炸，整个山谷入口被炸塌，巨石滚落，封死了退路。
三处时空裂隙同时爆发，产生的能量冲击波席卷整个山谷。
天空的漩涡开始扭曲、变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门后的景象开始破碎，高楼倒塌，街道崩裂，人影消散。
“不——！！！”门中传来袁天罡凄厉的嘶吼，“我的家！我的世界！”
他想要退出，但门已经开始闭合，像一张巨口要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一道紫影从天而降。
将臣。
她一身紫衣已经被鲜血染透，腰间纹身黯淡无光，显然受了重伤。但她手中捧着一个东西——龙泉剑的剑鞘。
“阿姐，接住！”将臣将剑鞘抛向莹勾。
莹勾下意识接住。
“把剑鞘插入地面！”将臣喊道，“快！”
莹勾没有犹豫，双手握住剑鞘，运起全身功力，狠狠插向地面。
剑鞘入地的瞬间，整个山谷的地面开始发光。那些光芒沿着某种规律的纹路蔓延，转眼间覆盖了整个山谷——那是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净化阵法。
剑鞘，就是阵眼。
“这是初代不良帅留下的后手。”将臣落到莹勾身边，声音虚弱，“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在剑鞘中封存了这个阵法。一旦启动，可以净化所有时空毒素……”
她顿了顿，苦笑道：“但需要……一个载体。”
莹勾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需要有人吸收所有毒素，然后带着毒素……跳进时空乱流。”将臣看向李天然，“他已经在做了。”
祭坛上，李天然已经走到了门边。
他的身体开始发光——不是普通的金光，是灰金色的、蕴含着两个世界气息的光芒。那些从漩涡中溢出的黑色雾气——时空毒素——正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痕中透出黑光。
但他还在往前走。
一步，两步……
“李寻安！”莹勾想冲过去，却被将臣死死拉住。
“别过去！”将臣厉声道，“你现在过去，毒素会转移到你身上！”
“那就让我来！”莹勾嘶声道，“我是尸祖，我活得够久了，我——”
“没用。”将臣摇头，“只有天外之人的身体，才能承载两个世界的毒素。你去，只会白白送死。”
祭坛上，李天然已经走到了门边。
他回头，看向莹勾。
隔着百丈距离，隔着漫天光雨，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他笑了。
那笑容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见”。
然后，他纵身一跃，跳进了门中。
“不——！！！”
莹勾的尖叫声响彻山谷。
她挣脱将臣的手，冲向祭坛。但祭坛已经开始崩塌，碎石如雨落下。她不顾一切地往上冲，血色短刃斩开所有阻碍。
当她冲到顶层时，门已经缩小到只剩一个光点。
李天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光芒深处。
“回来……”莹勾跪在门边，伸手去抓那个光点，“求你……回来……”
光点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然后，彻底消失。
门，关闭了。
漩涡，消散了。
天空恢复了正常，星光重新洒落。
但祭坛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柄剑。
龙泉剑。
剑身上，刻着一行新出现的字，是用血写的：
“莹勾，活下去。”
那是李天然最后留下的字迹。
莹勾颤抖着手，握住剑柄。剑身温热，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抱紧龙泉剑，终于，放声痛哭。
哭声在山谷中回荡，凄厉如夜枭。
而此刻，山谷入口处，女帝带着幻音坊众人刚刚赶到。
她们看到了崩塌的祭坛，看到了跪在废墟上痛哭的莹勾，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将臣，也看到了……散落一地的黑衣碎片。
那是李天然的衣服。
“他……”女帝的声音发颤，“成功了？”
将臣点头，又摇头：“成功了，也……失败了。”
她指着天空：“时空毒素被净化了，袁天罡被永远困在了时空乱流里，两个世界都得救了。”
“但是……”她看向莹勾，“他回不来了。”
女帝沉默了。
她走到莹勾身边，伸手轻抚她的肩膀。
莹勾抬起头，血眸已经哭成了红色。她看着女帝，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说……他会回来……”
“他会的。”女帝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也许不是现在，也许不是以我们熟悉的方式……但他一定会回来。”
“因为这是他的承诺。”
---
三个月后，岐国，凤翔城。
幻音坊已经重建完毕，但女帝退位了。
新任岐王，是莹勾。
她依旧一身黑衣，但腰间多了一柄剑——龙泉剑。剑鞘已经归还给李星云，但剑身，她留下了。
这是李天然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
朝堂上，莹勾以铁腕手段整顿朝纲，肃清通文馆残余势力，与周边诸侯达成和平协议。她做得很好，好到连最苛刻的老臣都挑不出毛病。
但所有人都知道，新岐王不快乐。
她从不笑，很少说话，批阅奏折到深夜，然后独自一人登上观星台，望着西北方向——那是藏兵谷的方向。
今夜也是如此。
莹勾站在观星台上，手中握着龙泉剑。剑身上那行血字已经淡去，但她每天都会用指尖重新描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陛下。”
将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个月过去，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腰间纹身彻底黯淡了，再也发不出光。她说，这是使用禁术的代价，但值得。
“有事？”莹勾没有回头。
“李星云要走了。”将臣走到她身边，“他说，要去游历天下，寻找复活阳叔子的方法。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得试试。”
莹勾点头：“让他去吧。”
“还有……”将臣顿了顿，“我在整理将臣实验室的残卷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李天然的血，还有残留。”将臣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那天他跳进门之前，有几滴血溅在了祭坛上。我用秘法保存了下来。”
莹勾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只有三滴。”将臣将玉瓶递给她，“而且失去了活性，就是普通的血。但……终究是他留下的东西。”
莹勾颤抖着手接过玉瓶，紧紧握在掌心。
冰冷的玉瓶，却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还有这个。”将臣又递过来一卷兽皮，“这是《天命篡录》的最后一页，之前被袁天罡撕掉了。我在地下暗河的淤泥里找到的。”
莹勾展开兽皮。
上面写着一行字：
“天外之人，以身载毒，魂散时空。然若存执念，百年之后，或可于两界夹缝中，重聚魂灵。”
重聚魂灵……
莹勾的血眸亮了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李天然虽然魂飞魄散了，但他的‘存在’并没有完全消失。”将臣解释道，“他的执念、他的记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痕迹……这些都会在时空夹缝中漂浮。如果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收集，百年之后，或许……能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灵魂。”
“百年……”莹勾喃喃道。
“对，百年。”将臣看着她，“你有尸祖的寿命，可以等。而我会继续研究时空之术，寻找收集魂灵的方法。百年之后，也许……”
她没有说下去。
但莹勾明白了。
百年。
她可以等。
“好。”莹勾握紧玉瓶和兽皮，“我等你，也等……他。”
将臣笑了，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笑：“那我先回塞外了。楼兰地宫里还有好多东西要整理，下次回来，应该能带给你更多好消息。”
她转身离开，走到台阶处时，又停住：
“阿姐。”
莹勾抬头。
“要好好活着。”将臣轻声道，“活到百年之后，活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说完，她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莹勾独自站在观星台上，看着手中的玉瓶和兽皮，又看向龙泉剑。
剑身上，那行血字仿佛重新浮现：
“莹勾，活下去。”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睁开眼，眼中重新有了光。
“好。”她对着夜空轻声道，“我等你。”
“一百年，一千年，我都等。”
“但你一定要回来。”
“这是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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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岐国在莹勾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成为乱世中难得的净土。
幻音坊更名为“寻安阁”，专门收留战乱孤儿，传授武艺医术，培养新一代的力量。
女帝退隐山林，偶尔会回来看望，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游历天下。
李星云和张子凡、陆林轩成立了“逍遥派”，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夜枭和影羽重建了“星火”，但这次不是情报组织，而是一个专门帮助百姓的慈善盟会。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
只有莹勾，还留在原地。
她依旧是岐王，依旧黑衣佩剑，依旧每晚登上观星台。
但她不再哭了。
她学会了笑——虽然很淡，但确实是笑。
她在等。
等一个渺茫的希望。
等一个百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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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
岐国已经换了三任岐王，但“寻安阁”还在，莹勾还在。
她辞去了岐王之位，专心打理寻安阁。百年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血眸依旧清澈，武功更加深不可测。
这一日，她正在阁中教导弟子剑法，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那里，天空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缝。
裂缝中，透出微弱的光芒。
莹勾手中的龙泉剑开始震动，剑身上那行早已淡去的血字，重新浮现出来——
“莹勾，我回来了。”
她怔在原地，泪水无声滑落。
百年等待，百年孤寂，百年期盼。
终于……
她放下剑，纵身而起，化作一道血影，冲向那道裂缝。
身后，寻安阁的弟子们惊呼：“阁主！您去哪？！”
莹勾没有回答。
她只是朝着那道裂缝，朝着那个等了百年的人，朝着那个承诺——
飞奔而去。
天空的裂缝越来越大，光芒越来越亮。
光芒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
一个微笑着的、灰金色眼眸的、熟悉的身影。
他张开双臂。
她扑进他怀里。
两人在光芒中相拥，然后，一起消失在裂缝中。
裂缝闭合。
天空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寻安阁的观星台上，多了一柄剑。
龙泉剑。
剑身上，刻着两行新字：
“此去经年，两界相守。”
“不负相遇，不负白头。”
---
后世史书记载：
岐国第三十七代岐王莹勾，在位百年，国泰民安。某日，天现异象，王御剑而去，不知所踪。唯留龙泉剑于寻安阁，剑身有铭，曰“不负”。
民间传说，岐王是去寻她等了百年的人。
也有人说，她找到了。
在另一个世界，或者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总之，她等到了。
那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那个叫李天然的人。
那个……让她等了百年、爱了百年、念了百年的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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