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山风穿过院子，带着一丝凉意，吹得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大铁锅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几点猩红的炭火，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
梁淑慧和田小娥收拾完最后的碗筷，又把吐过一次的滚滚挪到了屋檐下更避风的角落，给它盖上一条旧毛毯，这才轻手轻脚地回屋睡了。
安安早就趴在田小娥的怀里睡着了，小嘴巴还砸吧着，像是在回味晚上那鲜美的肉汤。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赵昊和叶芬妮。
赵昊靠在那张他专属的竹制躺椅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头顶那片被山峦轮廓勾勒出的、缀满繁星的夜空。
山里的夜，黑得纯粹，星星也亮得惊人，一颗颗像是镶嵌在黑丝绒上的钻石。
叶芬妮没回屋，她搬了条小板凳，就坐在赵昊旁边，抱着膝盖，也在看星星。
她洗漱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头发散下来，带着洗发膏好闻的清香，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两人谁都没说话，但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紧绷。
吃撑了的肚子，温暖的炉火余温，还有这宁静的夜，都让人心里感到一种懒洋洋的踏实。
“咳。”赵昊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叶芬妮没看他，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今天……是我话说重了。”
赵昊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在手里把玩着，“我就是着急，那小东西看着皮实，其实肠胃脆弱得很，真要出了事，不好弄。”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笨拙的歉意。
叶芬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依旧没看他，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知道了。赵大善人，心疼你的国宝，行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那股子扎人的劲儿，明显弱了许多。
赵昊听她这语气，就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跟女人打交道，有时候比跟山里的野兽周旋还费劲。
他侧过头，看着叶芬妮的侧脸。
月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翘，嘴唇的轮廓也很好看。
白天那个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女人，此刻安静下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柔和。
“不过话说回来，”赵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今天给滚滚擦嘴的样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叶芬妮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她猛地转过头，瞪着他：“我怎么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铁石心肠，就知道吼人！”
“我那是铁石心肠吗？我那是讲道理。”赵昊笑了，“再说了，要不是我，那小东西今天就得开膛破肚了。”
“你！”叶芬妮被他噎了一下，随即又泄了气。
他说的是事实，她没法反驳。
她哼了一声，把头扭了回去，不理他了。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大王和二王吃饱喝足，没回后山，就趴在院子的角落里，蜷成两个毛茸茸的团，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睡着的滚滚偶尔动一下，发出两声梦呓般的“嗯嗯”声。
过了一会儿，叶芬妮忽然站起身，走进屋里。
赵昊以为她生气了，要回房睡觉，心里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却见她又走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床薄薄的毯子。
她走到赵昊身边，一言不发地把毯子抖开，劈头盖脸地扔在了他身上。
“夜里凉，别明天病了，又得我们伺候你。”她说完，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小板凳上，重新抱住膝盖，看星星。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鲁。
赵昊却愣住了。
他拉下盖在脸上的毯子，一股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干净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叶芬妮晒过的毯子。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这个女人啊，嘴硬得像块石头，心却软得像碗豆腐脑。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毯子裹在身上，一股暖意从身体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重新靠回躺椅，叼上那根烟，这次却摸出火柴，“嚓”的一声点燃了。
橘红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了一下，照亮了他眼里的笑意。
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袅袅散开。
“哎，”他忽然开口，“你说，等路修好了，咱们把果园里的果子运出去卖，能卖多少钱？”
叶芬妮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下才回道：“谁知道呢？反正比你第一批卖的只多不少。你那果园里的果子，邪门得很，跟吃了仙丹似的。”
“那到时候，赚了钱，给你在县里买套大房子，怎么样？”赵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引诱。
叶芬妮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县里买套大房子？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一个被下放到山沟里的“坏分子”，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活着就不错了。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眼眶也热了。
她赶紧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想让那点不争气的水汽掉下来。
“谁稀罕你的大房子。”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调调，“你有那闲钱，还不如多买几斤肉，给大王二王它们改善改善伙食。看它们瘦的，跟两只猫似的。”
角落里，啃完骨头正在舔爪子的大王二王，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自己怎么又被扯进去了。
赵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在寂静的山村夜空下，传出很远。
他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已经答应了。
他伸出手，隔着毯子，准确地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回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昊捏了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细腻和柔软，“等忙完这一阵，就带你去县里看房子。”
叶芬妮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月光照不到她的脸，但赵昊能感觉到，手心里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越来越烫。
夜，更深了。
山风依旧，星光依旧。
院子里，一男一女，一躺一坐，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属于他们的、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温馨。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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