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赵高的手稿，是他灵魂最深处的独白。
起初的文字还算工整，记录着对上古方士典籍的考据，对各种奇花异草药性的分析。但越往下看，字迹便越发癫狂，仿佛刻写者的心绪也随着研究的深入而一同坠入了深渊。林玄的目光被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组牢牢攫住——“不朽金丹”。
“凡人之躯，不过百年之囚笼，盛放魂魄之劣器尔。”一行狂傲的字迹如此写道，“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皆为此躯所累。欲成伟业，必先破此樊笼。朕之一生，所求者，非权倾天下，非金玉满堂，而是……永恒。”
林玄的心猛地一沉。他原以为赵高的一切行动，都源于对权力的极致渴望，却不想，那仅仅是表象。权力只是他用来实现真正目的的工具。
手稿的内容变得愈发私人化，也愈发扭曲。在一些篇章里，字迹因用力过猛而深陷石壁，笔画的转折处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狰狞。赵高在其中毫不掩饰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那是一种对生命流逝的极度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他诅咒时间的无情，诅咒肉体的衰败，更在字里行间，渗透出对自己身体残缺的深刻怨恨。
“天道不公，赋我玲珑之心，却困我于残缺之壳！”
这怨恨与恐惧，如毒藤般缠绕着他的思想，最终催生出一种疯魔的哲学：既然天道不公，那便由自己来重塑天道。既然生死是凡人最大的束缚，那便超越生死，成为支配一切的神。
林玄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比地宫深处的阴冷更让他不寒而栗。他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赵高那张阴柔的脸在烛火下扭曲，用尖锐的刻刀，将自己的妄想与怨毒一笔一划地镌刻在这冰冷的石壁上。
当林玄的目光移向另一面墙壁时，他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的内容不再是哲学探讨，而是具体的、令人发指的计划。赵高详细阐述了如何利用炼制“不朽金丹”过程中产生的半成品药液，来改造人的躯体。
“金丹乃天地精华所聚，非凡人血肉所能承受。然其副产之物，亦有无穷妙用。”
手稿中，他用一种近乎赞美的笔触，描述着他的造物——一支绝对忠诚、不知疼痛、可以无限再生的“不死军团”。这些“士兵”没有思想，没有恐惧，他们的身体被药力重塑，即使被斩断手足，也能在短时间内再生愈合。他们是完美的杀戮机器，是实现他永恒统治的基石。
一幅宏大而血腥的蓝图在林玄眼前徐徐展开。赵高设想着，当这支军团建成之日，便是罗网的天罗地网真正覆盖天下之时。届时，他将不再需要躲在皇帝的阴影之下，他将亲自踏上咸阳宫的台阶，取代那个同样渴望长生的始皇帝，成为这个庞大帝国乃至整个天下，唯一的、永恒不死的帝王。
林玄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终于明白了外面那些“药人”存在的意义，他们不仅仅是试药的牺牲品，更是“不死军团”的原材料和失败的实验体。那数百条在痛苦中煎熬的生命，都只是赵高通往神座之路的垫脚石。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手稿的末尾，在整面石壁的最下方，只刻着一行字。那行字写得格外郑重，笔锋霸道，充满了君临天下的气魄，仿佛要将这石壁洞穿。
“朕，即是天道。”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林玄的脑海中炸响。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疯狂，一种将自我意志凌驾于万物法则之上的终极傲慢。林玄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权臣，不是一个阴谋家，而是一个妄图以苍生为祭品，铸就自己不朽狂梦的疯魔。
至此，赵高那隐藏在重重权欲迷雾之下的、最深层的宏图伟业，如同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远古凶兽，在他面前露出了最完整、最狰狞的面貌。
林玄缓缓收回目光，密室里的烛火被他带起的微风吹得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熄灭。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混杂着血腥的空气灌入肺中，却让他混乱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他知道，这场战斗的意义，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知道，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有更多的无辜者被投入这人间炼狱。赵高的野心已经超出了权力的范畴，这是一种对生命法则最深重的亵渎，若任其发展，整个天下都将被拖入一个永无宁日的噩梦。
他迅速行动起来，动作轻盈而精准，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薄如蝉翼的特制桑皮纸和一块墨锭，覆在那面刻满了核心计划的石壁上。墨锭在纸上飞快地摩擦，将那些关于“不朽金丹”的炼制步骤和“不死军团”的改造秘法，一点一点拓印下来。冰冷的石壁仿佛还残留着赵高书写时的狂热，透过纸张，那股疯魔的意志几乎要灼伤林玄的指尖。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一张散乱的药师桌案上。在一堆瓶瓶罐罐和枯萎的药草之间，静静地躺着一本册子。他伸手拿起，封皮上只有两个墨迹深重的字：“名录”。
翻开册子，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丁卯七三，男，三十六岁，原籍南郡，樵夫。”“庚子一九，女，二十一岁，原籍邯郸，织女。”“甲戌四五，男，十二岁，原籍大梁，流民……”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籍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身份，如今都只化作了冷冰冰的编号和注记。这不仅仅是一本名册，这是一份记录了数百个家庭破碎的罪证。林玄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本薄薄却重逾千斤的名册合上，郑重地放入怀中，紧贴着自己的心口。
林玄不再停留，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刺鼻的药味与心中的寒意一并压下。下一刻，他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来时的黑暗通道。
他的脚步轻捷而坚定，胸中怀揣着足以撼动整个帝国的惊天秘密，也背负着数百个亡魂的沉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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